黄以明:用书法破译中国人密码
作者:贾谬
“远方是母亲,道路从远方而来,从远方而来的脐带,剪断以后从此失去,从此让你痛苦一生 ……”在被青年们视为经典的《远方》一诗中,黄以明这样写道。事实上,从辛亥革命以来,整个中国现代史,中国人一直承受着这种与传统的母体断裂的痛楚。
在全球工业化的语境以及西方现代文明的汹汹来势下,以农业生产为基础的古老的中国文明首先在知识分子的信念里崩溃了,从此,自卑和迷茫就一直困扰着中国人。尤其在新文化运动和十年文革的冲击下,中国人传统的生活方式、文化心理以及伦理秩序被一刀切断,一个失去根系的民族,只能靠洋奶维系生存,对祖宗的侮弄和颠覆已然成为时尚,甚至是习惯。
在国力颓萎的时期如此,在经济飞速增长的今天,脐带剪断之后的命运依然没有丝毫改观。尽管西方的收藏家已经把资本的触角伸向了中国的艺术品市场,但被标价以天文数字的油画作品无非是在中国由中国人生产的洋货,充其量也无非是承载了一点中国题材。
科技的发展不过是在缩短人与欲望的距离,在对金钱和肉欲的追逐与纠缠中,已经不见了中国汉人的奋强、晋人的逍遥、唐人的自信、宋人的悠闲……
中国人自己的艺术在哪里?中国人自己的生活在哪里?
北大博士为什么见“草”起舞?
2008年5月26至31日,中国旅游论坛在北京大学百年讲堂举办了“黄以明书法艺术节”。筹展期间,天将灾难于吾民,汶川大地震悲恸人心,黄以明将全部书法作品义卖赈灾,所得善款全部经红十字捐献灾区。在大难面前,这种善举是每一个中国人都应该表现出的品质,我无意为此再作鼓吹。我想说的是,这届“黄以明书法艺术节”在赈灾的同时,也是在向全世界展示中国人自己的艺术,在讲授怎样实现中国人自己的生活。
展览期间,适逢中国经济研究中心MBA毕业典礼,北京大学的博士和外教经过展厅,纷纷在黄以明的书法作品前驻足,呼唤同伴拍照留念。他们一改毕业典礼上的矜持与严肃,在黄以明的书法作品前摆出手舞足蹈的姿势。在那一瞬间,我突然领略了中国书法的魅力。
黄以明的书法以草书见长,坊间称其为“草书第一圣手”,他却无意领此名衔。媒体称黄以明为“诗人的诗人,艺术家的艺术家”,他却说,自己只想做一个生活家,像一个真正的中国人那样活着。他说,一切艺术都是为了完美地生活。作家新米称“黄以明书法艺术节”为“完美生活的讲堂”,可谓是精妙的注解。
在黄以明的书法作品前,北大博士见“草”起舞的镜头是那样地和谐,学子舞蹈的动作在定格的瞬间,仿佛要跃上宣纸,成为书法中亮丽或平实的一笔;而作品中沉凝流转或狂放敛实的笔画,仿佛要从宣纸上跳下来,去更为自由地舞蹈,去“搞活生命”。
人间烟火与上帝的呼吸
在日本,书法被称为“书道”,茶艺和剑术也被称为“茶道”和“剑道”。日本人对“道”的谦恭令人起敬,但我总感觉他们似乎用力过猛。我认为,中国古人对“书法”的命名是十分精妙的。
书法,不言道,却通过书写中的法,为悟道提供了法门。书法的“法”有两层涵义,一为“法则”,即宇宙自成其然之道,或者说上帝造物的图式;另一层为“效法”,即对自然精神的理解和把握,或者说重现上帝造物的图式。
在黄以明的毫下,笔墨的浓淡、丰枯,笔画的粗细、方圆,章法的疏密、收放……这一组组阴阳的矛盾相反相成,相生相克,奇妙而无意中得到了和解。黄以明的书法作品,错落者有致;飘渺者生根;沉实处,如溪水中的石影,凝重而又流转;狂放处,如密林中的旋风,不羁而又内敛。
通过对汉字的艺术化书写,书法家像上帝造物一样挥洒着笔墨,在对矛盾的处理中理解着和把握着自然精神。《黄帝内经》说,“阴阳不测之谓神”。在对自然法则的效法中,效法者与法融为一体,书写者个体的我消失了,他已神游于茫茫大化之中。我想,这就是中国古人所追求的“天人合一”的境界吧。而通过黄以明的书法作品,我目击了上帝的呼吸。
自然精神,就是中国人艺术的密码。因为自然是上帝最完美的作品。中国的古人早就说过,道法自然。我们的祖先就是通过对自然精神的理解和把握而创造了世界上延用时间最长的汉字。而汉字的艺术化书写,通过阴阳矛盾关系的和解,自然精神在书法作品中得到了形式上的表现。正因为自然精神激发了社会人的天性,生命和美的张力,所以北大博士们会在黄以明的书法作品前情不自禁地手舞足蹈,而那种背手踱步的欣赏者形象,在“黄以明书法艺术节”从未出现过。
在诗集《空间》的自我介绍中,黄以明称自己为“只食人间烟火的道士”。我愿意把“道士”理解为发现自然精神(上帝的呼吸)的人,而“人间烟火”就是我们已经失去的中国人的生活。
正是与自然的亲切关系,使中国人不必寄望于彼岸的救赎,而是在此世,在“人间烟火”中经验着悠然从容的生活。而近一百年来,与传统母体的脐带被剪断之后,我们已经忘却了怎样像一个自信的中国人那样去生活。在这个追求“更快、更高、更强”的时代,人们不断缩短着欲望实现的距离,而幸福却越去越远。自然成为神话,“人间”也在消失,取而代之的是机器的罗网和钢筋水泥的丛林。
西方文明正走向末路,他们把目光投向了中国。而生活在中国的人们正津津有味地嚼着西方的残汁剩饭,他们已经丢失了中国人的密码。
用书法唤醒中国人的记忆
“朦胧诗”代表诗人之一梁小斌曾在上世纪80年代写过一着诗,《中国,我的钥匙丢了》。我们发现,放大在一百年来的中国现代史,这首诗依然有效。对传统的粗暴背弃,已经使这个民族迷失了自我。如何唤醒现代中国人心灵基因里的记忆,我们必须破译中国人的密码。我这里所指的中国人,是以唐人为代表的,自信从容而又心存敬畏的中国人。
黄以明的草书作品中,越是狂放处,越有一种内敛的力在扎根,阴阳之间相互制约而和解。通过纸墨的表现,自然精神在汉字的艺术化书写中获取了形式。艺术要从经验中抽象出观念,而又重新被经验。就在书法作品重回经验,让欣赏者情不自禁而舞蹈的瞬间,中国人的密码正在被破译。
作家新米说,黄以明写什么见什么。我们发现,在他的书法作品中,“大江东去”如见波涛汹涌,“北国风光”似有雪花飘舞。面对黄以明的书法作品,观者仿佛又回到了自然的母体之中,“浴乎沂,风乎舞雩”的愉悦揽人入怀,美与生命的张力从纸面扑向观者。中国人(唐人)那种自信而从容的生活在观者的心灵记忆中复苏了。
挥毫间,书法家通过矛盾关系的合成,用纸墨表现了上帝的呼吸,从而超越了个体生命的我(有限),而融入自然精神(无限)。这种幸福,以及面对黄以明的书法作品内心所产生的愉悦,是任何物质享受无法比拟的。
象形的汉字负载着神秘的信息:何为大,“大”就是在天地自然之间展开人的胸怀。理解了自然精神,对天(自然法则)心存敬畏,与地(现象界自然)保持着亲切的关系,中国人就这样实现了“大写”的生活。我认为,中国人的密码就在此处。这就是黄以明的书法作品带给我们的财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