访章汝爽兄,步入书斋,他的著作线装本《晚晴阁诗文集》吸引了我。这本由上海书店出版社出版的诗文集,收诗105首和书画题识、论述25篇,近3万字,全部用小楷书写。不仅诗文、书法俱美,且宣纸影印,装帧精美,受到海内外鉴赏家、收藏家青睐,出版后就被订购一空。
述及书画鉴赏和书艺之道,章汝爽侃侃而谈:“如果说我在诗文和书艺上有点成就,具有一定的书画鉴别力,首先归功于家父的收藏。”章汝爽出身于姑苏书香门第,祖父章梅庭与国学大师章太炎是近堂兄弟,是清末苏州四大名医之一,曾于光绪年间任宫廷太医。父亲章佩乙是江南秀才。青年时代,他与陈其美时有往来,在陈的影响下参加辛亥革命。20岁在上海任《时事新报》《申报》主笔。辛亥革命后,段祺瑞主持北京政府时,邀章佩乙入阁,委任他为财政次长。1917年夏,张勋率“辫子军”进京复辟,扬言要杀北京政府财政总长李思浩、陆军次长徐树铮。章佩乙与李、徐两人交谊甚笃,闻讯冒死往见张勋,屈尊下跪,为李、徐求情。章佩乙的父亲任宫廷太医时口碑甚佳,张勋对他有好感,最后表示:“看在你面上,李思浩可不杀,但徐树铮非杀不可!”章佩乙为躲在他家里的徐树铮化好装,陪同徐坐上自家的小汽车,一路护送逃至天津。徐树铮为报救命之恩,从怀里掏出两张银行本票相送,共50万银元。章佩乙一家住在一门生借给他的花园宅邸,虽宽大舒适,毕竟是人家的房产。这次他发了财,亲友劝他买一幢豪宅。他摇摇头说:“我一不买房子,二不置地产,要玩玩收藏。”文化哺育了他的艺术爱好,使他对收藏情有独钟,专心收购天下名家字画、古籍、文物和古玩。为此,他还从北京琉璃厂聘请了一位精通文物鉴定的行家当管家。几年来,他竟收集到许多珍贵文物和稀世珍宝。除一大橱宋版书外,明人手稿有顾炎武、柳如是的诗集手稿,还有元代版本的稼轩词,明清善本更多,而宋元明大家书画见著录的不下百件,其中不少是内廷散佚的珍品。此外,章佩乙还收集到大批古代名家对联,仅明代的就有300多副。当时,章佩乙有“对联大王”和“半个项子京”的雅号。
谈到佩乙公收藏、保存的艰辛,章汝爽感叹地说:“收藏家要有爱国心,要有民族气节,决不能见利忘义!家父为使华夏瑰宝不外流,差一点坐牢。”此事发生在抗日战争时期。章佩乙无意仕途,定居上海当寓公。大汉奸王克敏、王揖唐、梁鸿志、陈公博曾先后邀他当官,均被坚拒,并表示:“日本人的事,我一点也不沾边,要命也不干!”章佩乙在上海做生意被骗,经济拮据,不得已变卖字画、文物,这令他非常痛惜。一次在餐桌上对家人说:“今天吃的是文徵明……”言讫黯然,就放下了筷子。家藏唐伯虎一丈六山水手卷《溪山秀远图》,是唐伯虎为华补庵所作。华补庵在卷后有跋,称“六如居士为余作是卷,往返半年始就”,确是件罕见的精品,章佩乙卖掉后竟痛哭一场。1943年,日本人想向章佩乙买些中国字画精品,特别是当他们了解到章手中有一幅南宋夏圭的手卷《蜀江晚泊图》(见裴伯谦《壮陶阁书画录》)时,更加馋涎欲滴,多次派人上门洽购。章佩乙不愿卖给日本人,冒着坐牢的危险,正色对来人直言:“眼下,我是穷,但要卖,也绝不会卖给日本人!”来人无奈,悻悻而退。尽管生活艰难,章佩乙仍将大批珍贵艺术品保存到新中国成立以后。
章汝爽幼承家训,精通古典文学,书法亦精到。他向笔者述及往事,百感交集,他说:“家父一生酷爱古书字画,收藏极富,以此育人,使我得益匪浅。”少年时代他随双亲客居京华,“收藏之家”陶冶了章汝爽耕耘笔墨的情趣。佩乙公空闲时,常把他叫到身边,指点迷津,使他增长了学识与鉴赏知识。佩乙公令他6岁执笔写字,临摹历代大书家真迹。章汝爽从小耳濡目染,自然见地不凡,走笔有神,他13岁时就为名人书写扇面。不仅笔墨脱俗,且有文采,其父的“忘年交”少帅张学良曾当面夸奖过他。他数十年潜心于家藏的书画鉴赏,取精用宏,成为优秀的书法家,被书画界人士誉为“海派书法大师”,其书法作品多为海内外收藏家和国际知名人士珍藏。1979年夏,应一位美籍华裔参议员请求,章汝爽将时任美国副总统蒙代尔访华期间在北京大学的一篇6000余字的演讲稿用蝇头小楷写成册页,那位参议员以此作为贵重礼品赠给蒙代尔。卡特总统与蒙代尔观后大加赞赏,并请侨居美国的中国书画文物专家鉴定,一致认为是难得的珍品。之后,卡特派专使将这本册页带到北京,托著名科学家周培源转呈邓小平题词。邓小平欣然命笔,在章的书法册页上题写“愿中美人民世代友好”9个字,由专使于1979年12月带回美国。卡特和蒙代尔即把章汝爽这本册页交由国会山图书馆收藏。
章佩乙收藏国宝级书画作品众多,迫于生计,中华人民共和国成立后将一些收藏品转让给博物馆。1957年春的一天,章佩乙委托掮客靳伯声到上海博物馆书画鉴定专家谢稚柳家,递上北宋王诜(晋卿)所画的长卷水墨《烟江叠嶂图》。谢仔细鉴别,见画上有王诜挚友苏轼行书诗并跋,和王诜唱和诗二章并跋,认定都是真迹,心中大喜,他让靳将画留下,表示拟请上海博物馆买下收藏。未料,在例行的收购文物鉴定专家会议上,绝大多数专家都对《烟江叠嶂图》摇头。有的说:“此画面熟,20世纪30年代就见过,已是公认的假画。”有的说:“明代万历年李日华早就认定‘画假、诗真’。”见众人皆以为假,谢稚柳叹了一口气,说:“我相信自己的眼睛,我还要研究。”钟银兰用信任的眼光扫了谢稚柳一眼,轻轻地卷起画卷,未发一言。
谢稚柳转告靳伯声:“专家们说王诜画是假的,上博不收。请你告诉主家,这画我买了!”靳伯声不解:“假画你也买?”谢说:“做资料参考嘛。”过了两个月靳伯声面带愁容来了,他说:“主家听说上博断画为假,火冒三丈,他赌上气了!上回开价800元,这回说非2000元不卖!”2000元,当时可买一套房子,不是个小数目。此画经过一番讨价还价,最终以1600元成交。谢稚柳卖掉了自己收藏的一批明清字画,分三次将画款付清。他收得《烟江叠嶂图》后朝夕观赏,研究王诜“笔墨性情”,与其别的作品对照后,更加坚信此画非假:“岂南宋以后所得而乱者?”此画在宋代《云烟过眼录》、明代《味水轩日记》上都有著录。清初,高氏用整座庄园换得此画,此后300多年下落不明,要断定它是真迹,确实很难。
不料“文革”中,谢稚柳又因此画带来厄运,造反派说:“即使是假画,也暴露了他与国家争文物的野心!”使谢稚柳又蒙不白之冤。而此时的钟银兰却在为他鸣不平,发誓要深研此画,揭示真伪!
“文革”结束后,旧事重提。北京故宫博物院一位资深书画鉴定家鉴定了王诜《烟江叠嶂图》,亦断言“画真、诗伪”,此画再次被判“死刑”。钟银兰不服,继续钻研鉴定。好心人劝她:“大鉴定家都说是假画,你何苦去摸烫手的山芋!”钟银兰可不这样想,她认为:此画如果是真品,将是一件流传千载的国宝;如果因为鉴定的疏漏,而被打入冷宫,岂不是失职?还谈得上保护祖国文物?她从研究苏东坡与王诜的唱和诗书法和王诜画艺入手,用笨办法,像孩子拼图一样,一到夜里就拿着王诜其他书画真迹的一块块复制品细部,与此画的细部进行反复比较。经过数年认真审读、研究、辨析,终于得出了结论:《烟江叠嶂图》与王诜其他画作、书法的笔墨完全一致,从技法特征、题材内容到许多相同字的运笔方式如出一辙,何假之有?她在本馆馆刊上发表了一篇长文《对王诜水墨“烟江叠图”及苏、王唱和诗的再认识》,附有苏、王书法作品影印件作为印证。文中阐述了自己的见解,特别对指为假的地方,详尽而审慎地一一剖析,具有很强的说服力,最终断定章佩乙收藏的《烟江叠嶂图》“画真书亦真”。专家们读了此文,几乎没有异议。有经验的裱画师也认为“此画所用的绢,都是自然真古,绝非染旧”。
北宋王诜《烟江叠嶂图》被钟银兰“救活”了,谢稚柳不由得叹服,连声道谢。1997年元月,谢与夫人陈佩秋写了正式的捐赠书,将画献给上海博物馆。画被评价为一级品,成为“镇馆之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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