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性情的原因,徐渭喜欢泼墨大写意,从而开启了绘画的新时代。
徐渭笔下,经常出现宽叶、粗茎、巨干、危岩等宏大元素,实乃便于泼墨,纵横捭阖,在似与不似之间,直抒胸意。有时候将错就错,别出心裁;有时候画意未尽,又题诗以续。诗是画外音,常在飞白处呈现出画所不能抵达的境地。
徐渭的题画诗,也是无拘无束,随兴而吟,每得佳句,便反复绘画。无论诗与画,均如脱缰骏马,奔驰在辽阔的草原。这个“草原”即法度。就是说,徐渭的画与诗都不囿于法度却又在法度之中,我们看到的只是不拘泥于形态而无往不在自由的奔驰,譬如徐渭《桐阴图》(见图)。
“陡取隃糜一瓮深,染将苍碧作桐阴。老夫画人拙眉眼,片石可无吟绮琴。”这是徐渭题写在《桐阴图》上的诗。诗末落款为“青藤渭宝戏墨”。他竟然称此图为戏墨——请问:为何而戏?为何如此落墨?隃糜是古代县名,因产墨而名垂后世。后人便以隃糜借指墨或墨迹。徐渭用尽“一瓮深”的墨,只为染得一树桐阴。再赏《桐阴图》,确实不同凡响。
两棵桐树挺拔耸立,立地顶天,并行不二。抬头仰望,竟然看不到树杪。粗糙却不乏秀美的双干,一前一后,矗于危岩两侧。隔石并举,仿佛同根,根即为深不可探的“片石”——这个“片”字被徐渭无限地放大。石头非玲珑,却是桐树根。
俗话说,没有梧桐树,哪来金凤凰?徐渭种了两棵高大的梧桐树,不仅是为了弹琴吟诗,当然也是为了招引金凤凰。这是徐渭期待已久而没有得到的,尽管他也有过短暂的人生辉煌,但那毕竟只是过过瘾的谋士生涯,况且还因此差点丢掉老命。古代士子为学,不都是为了济世治国平天下嘛,否则学有何用?徐渭自始至终都没有放弃心中的梦想或幻想。梦想可能实现,幻想往往只有幻灭。实事求是地说,《桐阴图》真的没有乐景写哀。也许有那么一点点玩世不恭的孤傲,但委实没有什么怀才不遇的嫉愤,甚至连苏轼的那种忧伤惆怅都没有——“梧桐叶上三更雨,惊破梦魂无觅处。”许多鉴赏者,因主观臆想或人云亦云,以为徐渭所有作品都有那种癫狂与傲慢,因怀才不遇而嫉恶如仇。事实上,不全然如此。读画往往是再创作的过程。我当然不排斥他人的解读,只要说的有道理,而不是牵强附会。
徐渭笔下的浓阴,来自梧桐树密密匝匝的阔叶。那是他心头上酣畅淋漓的憧憬,即由自己参与而成就的极乐世界。也就是“一瓮深”的文墨,换来了泽被后人的“桐阴”。如此“桐阴”生于草莽,而非庙堂的赐予。根深叶茂的桐树,汲取了巨石横空、草莱横陈的大地营养。这显然是一种赤裸裸的喻示——大凡真的文人,皆有“反骨”。也许当下有所例外,或者说如今已经没有真正的文人了。
除了对画境与诗意的解读以外,《桐阴图》中的梧桐树把我难倒了。
按理说,它们应该是中国梧桐,落叶乔木,最高超过20米;树干高端,树皮光滑,叶大密集,树阴浓郁。明朝《群芳谱》记载:“梧桐皮青如翠,叶缺如花,妍雅华净,赏心悦目,人家斋阁多种之。”而徐渭画中的梧桐,跟中国梧桐比较,似又不似。关键在于树干不光滑、弯节(瘤)太多、树枝太少。中国梧桐又叫青桐,叶子比画中的要大,且叶柄长,采撷时往往听见清脆的脱节声。我老家人常用青桐叶子蒸发粑,青桐皮制麻,俗称青桐麻。我家菜园里曾种植青桐,夏天采叶蒸发粑,冬天砍伐,沉塘沤皮,得青桐麻。我自然熟稔。
中国古代叫桐的树比较多,容易混淆,譬如中国梧桐(青桐)、泡桐、油桐、珙桐,以及叫法国梧桐的悬铃木。徐渭画中的梧桐,可以排除法国梧桐和油桐(低矮),肯定也不是泡桐和珙桐(笔者在神农架见过这种稀有物种)。那么,徐渭画中的桐树,到底是什么桐树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