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里专谈过程。在素描中,对于形象的刻画,先用淡的线条画出其大致的轮廓,找准眼、鼻、口的不同位置;第二步画出整体的淡调子;第三步画出部分体面的深调子;最后从整体的要求画出最深的调子。而决不允许把眼睛的轮廓和深浅调子全部完成之后再画鼻子的轮廓和深浅调子。这就是“整体把握,逐步深入”。
而唐宋的主流绘画,以李仲宾的《画竹谱》为例,第一步画出整体不同部位的位置;第二步画出各部位的轮廓线条;第三步画出不同部位在整体中不同的明暗调子;第四步画出不同部位在整体中不同的色彩;第五步则对整体作统一的收拾。而决不允许画好了前面的竹子再画后面的竹子,画好了左面的竹子再画右面的竹子。
北宋的“落墨”花竹、水墨山水,与素描尤为相近,就是整体定位之后,用点、皴、刷、渲、染等笔墨技法,逐步地刻画出不同部位在整体中不同的明暗调子和三维立体效果。故所谓“写实”者,“绘画性”者,要在表现出形象的立体真实性,用闻一多的话说,便是相通于雕塑。所以,中外的写实绘画,造型的观念不同,造型的技巧形式不同,但其步骤则是相同的。
明清文人画,为书法性绘画,强调“画外功夫”尤其是书法的功夫,而以沉着痛快、蕴藉淋漓的笔墨抒写为中心,使艺术的形象美不如生活而艺术的形式美即笔墨美高于生活。一般称作写意。写意,就是“不求形似”,画意不画形,这个意,不仅指客观物象的精神,更主要的是指画家主观的情感,所以,专论形象,它必与生活中的真实物象迥然不同,是谓“与生活真实拉开距离”。这样的形象,并不是创作的目的;写意画的创作目的在表现笔墨而不是塑造形象,形象不过是展现笔墨的“衣架”。而作为中心的笔墨,则表现为“书法性”,就像矩之于圆。其过程步骤类似于书法。书法是书写文字,借文字来表现笔墨,绘画则是书写类似于文字的符号程式,借符号化、程式化的“形象”来表现笔墨。
我们知道书法对于文字的书写,如一个“王”字,一定是先完成第一横,再完成中间一横或一竖,最后完成末一横,而不允许把它双勾出来之后,逐步地填染浓淡不同的墨色。同样,书法性绘画的抒写,也是如此,画一枝梅花,第一步画出不同浓淡的枝干;第二步点出不同浓淡的花朵;第三步点花蒂、花蕊;最后题款钤印完成。至于哪里应该浓而长,哪里应该淡而短,并不是从形象塑造的整体来考虑的,而是从笔墨变化的需要随机生发的。就像草书中写了粗而短的一横,自然而然就要用细而长的一撇来呼应对比它。这就是“局部完成,合成整体”。
专以唐宋画家画论,与西方写实画的不同,只是观念、形式上的有所不同,本质的造型性和创作的步骤则同。而与明清文人画的相同,只是观念、形式上的有所相同,本质的造型性和创作的步骤则不同。而明清的文人画,虽在形式中心取代形象中心上与西方的现代绘画有所相同,但中国画所自由挥洒的是笔墨,西洋画所自由挥洒的是色彩。且中国画的笔墨是从局部来合成整体的自由挥洒,而西洋画的色彩则是从整体考虑来处理局部的自由挥洒。
造型艺术的绘画性绘画和综合艺术的书法性绘画,都是绘画。就像马、驴和骡,都属于马科。绘画性绘画是马,书法是驴,书法性绘画是骡。骡比马耐劳却不及马之快疾,骡比驴快疾却不及驴之耐劳。我们不能以骡为马、为优秀的好马,而以马为不是马、至多只能称作不优秀的劣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