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写性是个大范围,它包括从临摹到创作整个过程,比如节奏、气息、情感、法度、思想、心性、自由、连续性,等等,甚至更多。具体到创作中,“书写性”缺乏主要会体现在四个方面:第一,用墨涩或者过浓,过度涨墨;第二,结构与结构之间没有关联,虽然每个字都是书写的,放在整体来看关联度不够;第三,顿挫起伏频繁,影响了流畅;第四,作品装饰性太重,有美术化倾向,以及比较分散、没有整体感、过度制作等。中国书协最近很多展览都对这些问题有特别的提示,可见这也是当今书坛的共性问题,即书写性不足。
从当代一些书家的创作视频可以看出,有的人在描字,有的人书写有美术化倾向,这都属于书写性的缺失,或者说对书写性内核领会不深。如何呈现书写性以及书写过程中是否具备书写性,都是非常重要的,其重要性主要体现在以下三点。
一、体现了书法的本质
书写性对书法本质的体现无论是所谓的纯粹性也好,区别于其他艺术也罢,我们都要回到“书写性”的“书写”两个字上来考量。用什么来书?用什么来写?首先要有毛笔。早期没有毛笔,比如甲骨文刻画的符号或是一些文字等,都没有书写的过程。有了毛笔以后,会带来什么呢?那就是有了笔法,有了线与线之间的关系。甲骨文给我们带来两个基本的概念。第一是书写的顺序。书写是从上向下、从右向左,这个顺序延续到现在成为基本的书写规则。第二是字的体势。早期是纵向取势,通过早期甲骨文书写就能看出它的线条是有粗细变化的,而这种变化事实上就是一种节奏感,同时线条具有不同的形状、形态,这就是笔法。线条与线条之间的关系从一开始就具备了,体现了快速书写草化的趋势,也就是说,草写是伴随着汉字而产生的,且无处不在。只要我们有书写,就有行草化的倾向。这也就可以解释当下一些篆隶楷书体为何有行草化倾向。
快速书写直接推动了从篆到隶的演变,在隶向楷、向草演变的过程中,都有草化的倾向,并且秦简、楚简、汉简里都有,从中我们能够看到一种真正的书写状态。书体演变也是不断规整的过程,篆书的规整有了秦小篆,隶书的规整有了东汉隶书,楷书的规整有了唐楷。而且,书法以一种特有的书写性影响到了中国画,中国画里面也体现了书法的书写性。虽说书画同源,但是书法和绘画分离之后,绘画的书写性与书法还是有区别的。中国画的书写性只是为了表现形态和构图,但书法的书写性是主体,虽然也是书写结构,但结构只是一个元素。这就体现了书法的本质。
二、体现了书法的写意
“意”是王羲之提出来的,但是没有解释。右军有三句话:“羲之作书与亲故云:‘子敬飞白大有意’”;“君学书有意,今相与草书一卷”;“须得书意转深,点画之间皆有意,自有言所不尽,得其妙者”。他用“意”来表示对书写的解释。我想应该是书写产生了一种特有的审美效果,以及自然呈现的趣味。提到趣味,还是需要我们关注的。我曾在洛阳新安县参加书法评审,一万两千多件作品,小楷就两千多件,最终入展的作品也就三百件,写得很好的小楷被大量淘汰。为什么写得很好的小楷会被拿掉?主要是因为,作品没有趣味性。这一点与王羲之说的一样。小楷写得工工整整,很好看,但没有意思,如果只追求这点,用美术字就可以了。书写主要是写出味道,不然,为什么我们要来写?现在机器人可以写字,那是否能代替书法家呢?不能。机器人没有情感,它虽然能写出一样的结构,但是它写的字是没有味道的。还有就是,宋人尚意,“尚意”是什么?这里面又提到了意味,一是生动形象的意味,一是鲜明风格的气象。美学家陈方既说过这样一段话:“书法审美意义上的‘意’,只能是书法艺术产生的物质条件、技能功力和主体的精神修养、情志意义通过书写这一特定艺术形式自然流露的。它是形象展示的意味,不是主观设计的思想图示,它是属于书写自然产生的,不是书者挖空心思制作的。”这个“意”是自然产生的,不是制作的,当然也和你的功力、技术、情感有关。
三、体现了书法的生命
人的生命主要是“气”,书法的书写性就体现在“气”上。刘熙载《书概》将书法的最高审美境界总结为“高韵深情,坚质浩气”。他以人的生命气质来划分书法的生命气质,“凡论书气,以士气为上。若妇气、兵气、村气、市气、匠气、腐气、枪气、俳气、江湖气、门客气、酒肉气、蔬笋气,皆士之弃也”。这是把人生命的状态和书法来做比较。
事实上,书法有其特有的贯气方式,通过我们的学习、临摹,这个气要体现在你的笔画之中。可以用自己的作品来观照,看书写的过程中是不是通畅、自然。就像呼吸一样,是一种自然的状态,你不会想它是否通畅,你要是想了,它可能反而不通畅了。书法的书写过程就是一种自然的状态和过程。气韵生动是靠很多因素构成的,笔画之间、上下之间、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是一种关系的处理。这和书法大的章法有关系,一个是行气、一个是空间,从而来呈现我们书法完整的作品。这也可以解释为什么有的人单个字写得不错,但放在一起就相互之间没有关系、不协调了,这就是没有把上下的关系、行与行的关系处理好。想处理好这些关系,还是要从传统里找,要在书写学习过程中领悟,融入其中。临摹的时候要掌握气息和空间的关系,不同的风格、不同的取法对象有不同的关系处理。要抓住取法的主要关系,把它弄通弄透就可以了。所以这样又回到了起点,即在学习训练时就要把关系融入其中,这样才能体现出书法气息、体现书法生命的状态。
什么是书写性?书写性实际上是在毛笔的运动中按照一定的顺序连续性地书写。这个顺序体现了书法的时间观念,或者说它是按照时间的顺序往下走。它不可能倒着走,但是绘画是可以的。绘画不太体现时间,主要体现空间。书法体现时间,这个时间不一定指向笔顺关系,但大部分是这样的。有时候在古人的作品中也可能出现几个字下来之后,跑回去补上一笔的情况,这是把几个字作为一个空间单位、一个顺序。我们写篆书、隶书、楷书一般以字为单位,但是写行草书或草书时则更多地是若干字一个单元,怎么符合气韵的贯穿就怎么组合,但不管怎样还是有顺序的,这个顺序便体现了时间性。
关于书写性,有六个方面需要关注。
一、法度。法度就是书法的技法,是最基本、最重要的,也是判断一个书家是否专业的核心标准。庾肩吾在《书品》中评价张芝、钟繇和王羲之时做出了如下对比:“张工夫第一,天然次之,衣帛先书,称为‘草圣’。钟天然第一,工夫次之,妙尽许昌之碑,穷极邺下之牍。王工夫不及张,天然过之;天然不及钟,工夫过之。”由此可见,“功夫”和“天然”是评价书家的两个重要指标。“功夫”即技法,因此在学习中要把技法的层面做实、做透。我曾在“书法创作旨要”的话题里说过五个方面,五个方面包括:传统来历、笔墨技巧、时代气息、变通综合、风格特征。前面两个说的就是法度问题、传统问题。书写不是随意的,是需要一定法度来作支撑。如果法度消融在你的书写里,它就是自然的。换句话说,书写的过程是自然随性的过程,那是因为法度已经被消化掉了。
二、势态。“势”和书写有着不可分割的联系,或者说,是在两种语境下的不同说法。在当代的语境下,更多的是“书写性”,在古代的语境下,是“势”。前面讲的很多关系都体现在“势”上,比如说每一根线条都有态势,最典型的楷书那一横,虽然要求横平竖直,但若那一横真的平了,反而失去了平正。那一横要有一个向上倾斜的态势,这样就活了。从结构来说,也呈现了不同的状态,字与字之间的关系是势的传承,以达到一种气韵的连贯。前面提到的字势、形势、气势都可以归到势的状态里面,这是一个动的、活的状态。
三、即兴。在书写运动中有意想不到的、偶发的、可以重新生长的好东西,书写即兴的灵感在草书中更容易体现。这些即兴的东西能够解决书写中的呆板,或者是在连贯书写中带来的习气。习惯性是好的,而过于“习惯性”就会存在一种习气,一种没有变化的习气。因此,即兴的表现能带来意想不到的效果,有的时候即兴也是作品最鲜活的亮点。当然,即兴不是胡来,要在一定的法度之下、一定的范围之内。你汲取了传统,你的即兴可能正来自于这个传统,而这个传统可能在创作瞬间融合,这种综合融通的能力能够在即兴发挥的瞬间得以体现。你把即兴的东西提炼出来成为你的习惯,而这种习惯也许就是你的风格所在。这就是为什么我们要广泛学习,取法多样,因为风格会不知不觉地出现,时机并不确定,即使没出现也没关系,说不定后面条件成熟了就会出现,总会有用的。
四、情感。不同的人在不同的情境下都会带着情感去书写,这种情感是隐形的,不是那么凸显的表达,这种情感和古人的情感是相吻合的。我们学习取法就是学习古人的表达方式,这其中包括情感的表达。为什么说某个作品有古意,古意是通过你的情感表达与诉求来呈现古人的状态。在传统学习中,我们如何去表达古人的情感,即要把自己还原到传统的状态,把自己放进去,体会有没有相同之处、有没有共鸣,如果写得比较顺手,学得比较接近,这就有了情感的共鸣。很多时候我们都是在寻找,这个寻找的过程有的人快,有的人慢,有人对书法比较敏感,很快能找到那个状态,有的人比较慢,就很难一下子找到。这就是我们常说的书法的天性,这是很重要的。
五、风格。正是在情感的驱动下,我们对不同的审美体系才有不同的领悟,每个人都能找到相应的风格。很多人在临同一本字帖时会呈现出不同的状态与效果,除了前期的积累,更多的还是因为不同的风格取向。有人要问,为什么书法会出现千人一面的情况,特别是对“二王”的学习。我想,是因为“二王”的作品中有很多共同的元素,趋同性太强,尤其是当代人互相学习时有很多趋同的语言,把个人抛在了后面。这个风格和那个风格之间的差异,是靠我们书写出来的,是在平时的训练中积累出来的。每一根线条都带有风格,比如弘一法师的线条就带有很明显的风格,八大山人的线条也带有其个人风格,都有这个特点。
六、天真。天真是回归到线条的原始状态,这种原始状态的线条没有经过过多的加工,是最直率的一种书写状态,表现出来的就是自然,不是人为做出来的。我们经常说一幅作品不够自然,这说明作品里没有天真的东西,不够直接、直率,想得太多。有时候单纯、纯粹也是一种好的方式。当然早期取法要做加法,相近的要相加,相左的要协调。不同的元素放在一起,有时候不伦不类,还不如没有,应该表现原始的状态。残纸、简牍之类都是鲜活的、没有修饰的,这是最自然的书写。书法进入到一定阶段后,大家要考量怎么回归到本体、回归到自然。
如何提高书写性,主要有两点:
一、呼应。呼应表达顺畅。要关注书写中线条与线条、字与字、行与行之间的呼应关系。这个呼应是个大的概念,还要有用墨的呼应、虚实的对比、矛盾的处理等。书法中矛盾很多,线条的长短、向背,墨色的浓枯,水的比例等,都有呼应,是整体的协调。这种呼应不是一通到底,中间也会有一些暂停、休息,适当地留空。此外,还包含节奏的呼应,书写的快慢、形式上的块面与疏朗,以及提按等都属于空间的节奏。节奏是呼应关系的重要呈现。
二、日常书写。日常书写和书写性有些不同,邱振中先生主持的兰亭论坛关于日常书写有很多论文。什么叫日常书写?这个概念的提出,更多的是为了将书写与创作作品来进行区分,换句话说,是指那种基本不太考虑技法而更多考虑情感的作品,比如书信、尺牍、诗稿、笔记等,被称为“日常书写”。我个人认为,这种日常书写除了上述以外,还包括平时书写练习的积累。只要是自然的表达、自然书写,事实上都可以归入到日常书写的范畴。平时的积累、日常的训练都能提高作品的书写性。我们平日训练的时候,大量的书写一方面是学技法,另一方面是学它的连续性,学上下之间关系的处理,当然这需要快速书写,在快速书写中抓住所要表达的特点,这样大规模的书写便能够培养书写性。这都是在日常书写中积累的。
日常书写状态能够提升一个人书写创作的能力,在这样的日常书写中,我们要学会把古人非墨迹的状态还原到墨迹状态,比如金文、汉隶、北碑等,这些非墨迹状态呈现的东西要还原到墨迹状态,还原到书写的状态。写墓志、写北碑,要从它们较为斑驳不清晰间找到书写性,以反映其风格的本质。墨迹的状态就是要把刀刻形成的痕迹去掉,没有必要还原表现刀刻的趣味。当代写碑的好手很多,可以多参照他们表现方笔的手法。另外,还可以借鉴新出土的文献,比如从简牍里可以看到隶书的书写性,从高昌出土的朱书看到北碑的墨迹书写,看它没有刻的时候的样子,要从这些墨迹里寻找规律,来表达那种鲜活的灵性和自由的精神……(文/刘灿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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