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事事如意 38×117厘米 2022年

白描作为一种“以线为骨”的艺术，在中国画中占据了重要的高地。

南朝齐梁间的画家、理论家谢赫所著的《古画品录》中，就提出中国画的“六法”论。“六法者何？一，气韵生动是也；二，骨法用笔是也；三，应物象形是也；四，随类赋彩是也；五，经营位置是也；六，传移模写是也。”从此，“六法”论成为历代批评家、鉴赏家品评中国画的标准和重要美学原则，“六法”论基于中国画审美境界的要求，由形而上至形而下分类。而从方法论上来看，个人认为其应始于经营位置，从而触及应物象形、骨法用笔、随类赋彩、气韵生动。诚然，笔墨精神是中国画的内核所在，而“笔”作为其内核中的核心，便是“线”在中国画中的灵魂写照。李泽厚先生在《美的历程》中说道：“中国艺术是线的艺术。”“线”是中国画内在的灵魂，线在白描艺术的表达中，既还原了自然物象形而下的结构与骨骼，同时又具有一种形而上的审美意蕴。由此，在白描艺术中，线性即画性，线质即画质，线的艺术高度影响着白描艺术的高度。

宗白华先生在《论素描》中有言：“西洋画素描与中国画的白描及水墨法，摆脱了彩色的纷华灿烂、轻装简从，直接把握物的轮廓、物的动态、物的灵魂。画家的眼、手、心与造物面对面肉搏。物象在此启示它的真形，画家在此流露他的手法与个性。抽象线纹，不存于物，不存于心，却能以它的匀整、流动、回环、曲折，表达万物的体积、形态与生命；更能凭借它的节奏、速度、刚柔、明暗，有如弦上的音、舞中的态，写出心情的灵境而探入物体的诗魂。所以中国画自始至终以线为主。”与西画不同的是，线在中国画的语言表达上具有丰富的审美内涵，由此衍生出以形写神、以神写形、形神兼备、意在象外的哲学意蕴。依我之见，以形写神的前提在于以线造形，以神写形的前提在于以线赋神，这里的“形”不同于西方造型的“型”，而是以粗细、轻重、虚实、干湿、浓淡、疏密、曲直、刚柔的线对中国传统“形”的表达，从而以线传神、以线传意、以线传韵。

历观福建地域的中国画文脉，自南宋陈容，至明边景昭、吴彬等，清上官周、黄慎、华喦，乃至近现代陈子奋、郑乃珖等，皆以线见长，各具样态，都演绎了“闽人擅（尚）线”的文脉传统，时至今日依然影响着福建画坛的探索与发展方向。一方水土养一方人，一方水土也养一方艺术，不同的地理环境、不同的地域形态产生不同的文脉承传。福建作为“海滨邹鲁”之地，八山一水一分田，那山与水、山与山、山与树林田野的际遇，那种天地间直线与曲线的交织，形成了千变万化的线，从而刻入闽人的审美基因里，形成了特有的闽画特性，这种特性同样存在于福建书法文脉中。福建当代画坛须深耕于这一文脉，且将“以线为骨”的白描艺术为根进行研习与承传，以此为中国美术史的发展做出福建的贡献。

个人长年来的实践体会，并通过探索比较，总结概括了“浙人尚（善）墨、闽人尚（善）线、粤人尚（善）色”审美观点。意在通过对兄弟省份艺术特长优势的了解与理解，同时更加明确自己的优长与短缺，虚心多加学习、吸收，扬长而补短。正是由于这样不同的地域文化基因流淌在中国人的血液中，造就了5000年来和而不同、独成一脉的华夏文明。

“素以为绚”是白描花鸟艺术应具备的美学品格。“素以为绚”语自《论语·八佾》，原指《诗经·卫风·硕人》中卫庄公夫人庄姜的质素之美，后延伸意为一种自然、质朴的美学观。不论从“硕人”本色与妆饰的辩证关系出发，还是论及绘画中的“众色”与“融合”，抑或是在文学艺术中对“文”“质”相兼的探讨，都厘清了一条由“绚”与“素”矛盾统一，最终归于“素”的普适性美学法则。白描花鸟艺术的魅力在于其不凭借任何艳丽的色彩来博取眼球，而是以其自身最纯粹的笔墨、最直白朴素的艺术语言，却能寄万象于其中，以线的审美解读人的心性与学养，述说着时代的品格与精神，表现最本质的直指心灵的美，这是东方特有的一种审美境界。

本世纪初，本人曾以“素以为绚”作为个人白描艺术作品展览的主题，也是借此提出了这个白描艺术美学观点，并以此作为自己的学术理念。在“素以为绚”的美学品格中，本人根据实践总结了些许的白描的审美品格。白描是雅文化，这里说的雅文化并不等同于阳春白雪，而是以一种较高的审美品格引领大众的审美格调。由此，“倡雅去俗”便是白描花鸟艺术复兴中需要强调的关键要素，这在某种程度上也起到一种较好的公共美育的作用。与此同时，“倡素去艳、倡简去乱”同样尤为重要，“简”不等同于单一、“乱”亦不等同于“繁”，有如陈子奋先生画百子莲，便是做到了繁而不乱。

“倡精去粗”是确保白描花鸟艺术品质的审美要素，是对徐悲鸿先生曾全力推行“致广大，尽精微”的美术教育思想的承续。不论是对经典的临习或是对景写生的实践，只有做到了广泛的涉猎，才能实现精微的捕捉；同样的，“倡纯去杂、倡洁去污”也是白描花鸟艺术中需要注意的因素。中国画是一种诗性的审美表达，以线造形，表现形态、形韵与意镜。以形写神，同时也以神写形、以形传意，同时也以形传神。在白描花鸟艺术的创作过程中，除却对线的关注与形的把握，画家应以素心、禅心亲近人间百卉，感受其间的生命律动，以此提纯到美学的品格与审美的格调上来，感受花鸟反哺于人的审美能量，画面中自会流露出无边的清气，由此，去浊气、修正气、存清气、养大气也是白描画家的主要修行之一。

“倡古去尚”也是画家须时刻警醒自己的审美要素，在白描花鸟艺术创作道路的探索上，我们可以关注流行，甚至可以吸收时尚，但切忌卷入流行之时风。在对线条表达方式上，不可仅停留在流利之美，而应与古为徒。不论是陈子奋、郑乃珖的白描花鸟，抑或是吴道子、李龙眠、吴彬、陈老莲、上官周的白描人物，当代白描画家都应从其中汲取养分，以此获得更高古的审美格调。

孔子有言：“文质彬彬，然后君子也。”过去文质相兼被广泛运用于文学艺术的审美批评中。文华与质朴、文采与本质，其实也正与白描艺术的审美品格相吻合。在白描花鸟艺术中可体现为既要注重形而下的线条结构，还要注重画面的气质、气息与诗性的意境。同时也应关注画家自身书卷气、文气、雅气、大气的涵养，做到有诗心、有诗性、有诗情、有诗意。近些年的探索实践与思考研究也让本人体会到，将散文中冲淡与旷达的审美意境融入白描艺术，也是提升白描艺术审美格调的路径之一。

这些年来本人提倡写意白描。所谓写意白描，从技法层面上看，在白描艺术的表达中，从线条到画面结构皆带有一定的写意性，这是一种颇具写意韵味的白描艺术探索。更重要的是在审美品格上，白描艺术应讲求中国意象审美与写意精神。这种工中写意的意象之美在宋以前的工笔画中已然得到充分的体现。以写似工、以工似写的手法，表达了物象丰富与深远的意蕴。

弘一法师曾说：“艺术是一种修行。”诚然，白描艺术不仅是一种艺术的表达，更是一种艺术的修行。从艺术思想上来看，这与宋人“格物致知”的观点相为契合。白描是格物致知的一个重要渠道，格物而致知，在亲近世间百卉的过程中加以研究、加以感受、加以体悟，体悟花卉生命律动给予我们的生命感动，从而升华为对世界的认知。物即是人，人即是物，物有人的精神，人有物的性格，这实则是一种生命态度。通过“格物”，从而获取与总结世间万象的审美规律，从而达到一种“道”的高度。古人讲“技近乎道”，其中还可以再加一道“理”的桥梁，即“技近乎理，理近乎道”，只有在技法上的沉淀中不断探索“理”的规律，才能达到“道”的高度。我们的先人在绘画品评中提出“人品即艺品”的观点，诚然，这是在中国古代“天人合一”的思想体系下的中国艺术观。在此思想体系观照下的中国艺术必然是心性的艺术，而白描中的线更是心性的线。心为境所动，艺为心所发，由此，只有对画家的艺格与人格进行高度的锤炼与修炼，才可能成就“人生的艺术，艺术的人生”。

对于白描花鸟艺术家的基本功与素养，首先在“造形”上，画家对物象的观察应提升到一种“形态”的认知，探究其动态，感受其意态，从而达到对“形”的审美感知。而这种审美感受力是需要在长久的探索中慢慢培养而成的，世间植物百卉各具样态，只有在充分培养审美感受力的基础上，才能把握对“形”的概括力，而这也便是对形的审美表达力。与此同时，形式美也是画家需要高度关注的，写意画讲究气与势，白描实则相同，若是没能处理好气与势，画面便失去了生机，便缺少了生命。

“以线为骨”便是线的素养，在锤炼线性、线质的基础上，线的信息量也是不容忽视的，线的信息含量越丰富，画面的表现力便越强。当然，“文的修养”也对白描画家尤为重要，哲学是艺术的故乡，文学是艺术的原乡，古人讲“腹有诗书气自华”，中国画的画面是形式具有哲思性，格调意境具有文学性，或者说是诗性，因此白描画家需做到人雅、心雅、审美雅，做到人静、心静、画面静，更要做到人净、心净、画面净。古人讲“定能生慧”，这既是佛理，也是哲理，也是一种心境，更是一种禅境，只有真正安定了内心，以敬畏之心对待艺术、探索生命，以“仰观俯察”的方式总结世间植物百卉万象生生不息运行之力，才能“天地入胸臆，笔下生风雷”。

（作者系中国美术家协会理事、中国美术家协会中国画艺委员会委员、福建省文联专职副主席、福建省美术家协会主席）

2023年5月14日《中国文化报》

第4版刊发特别报道

《白描美学之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