帖学与碑学作为学科的确立比较晚,但是帖学与碑学的存在却很早,从起源的角度可以推至文字的初始阶段,但是作为两个书派的明确出现,那就是南北朝时期。北碑南帖的出现有其发展的历史、文化、经济、地理等背景的多种因素,但是从艺术发展的规律以及人的审美需求来看,这也是一种历史的必然。西方古希腊时期提出了美是“和谐”的观点,即优美;到了古罗马时期则提出了非“和谐”的美,即“崇高”。这相当于中国先秦时期《周易》中所提出的阳刚之美和阴柔之美。碑学之美就是阳刚之美、崇高之美;帖学之美就是阴柔之美、和谐之美。前者由于形式的怪、丑,必然有一个从痛感向美感的转化,如康德所说:“先有一种生命力受到暂时的阻碍的感觉”,然后有一种“更强烈的生命力的洋溢迸发”。碑学往往用一种违反常规的点画形式来表现深层的内心感受,由于形式的怪、丑,必然先引起人们异乎寻常的感觉,一旦当人们深入地感受到艺术内涵的真实意韵时,就会引起心灵的震撼。而帖学则不然,内容与形式是和谐的统一,作品传达给人们的是直接的美感,因此会很愉悦,很享受,它没有一个心理的转换过程。碑学和帖学是书法艺术的两种最基本的形态,二者的关系是:碑是发展,帖为基础;碑帖关系,二者互补;碑学帖学,看谁为主。
在现代书法史上,虽然受碑学的笼罩,但是真正称得上碑派大家的却屈指可数。原因是多方面的,但是重要的原因之一是概念的不确定性。我们在提到碑学这个概念时,内涵往往十分宽泛,有时指西汉的石刻,有时指东汉的石经、碑刻,有时指南北朝时期的南碑和北碑(魏碑),甚至是唐碑、宋碑……由于所指不明,所以在谈碑学时都是各说各说的,在谈到“帖学与碑学用笔上的异同?”时,更是十分模糊。由于碑学内涵的不确定性,必然造成审美判断的游移和模糊。例如汉碑,它由篆书发展而来,具有金石气,并有中锋和侧锋并用的特点,但是汉隶毕竟只是汉字发展进程中的一个过程,从这个意义上说优秀的碑派和帖派都应该具有汉隶的韵味,因此这不是区别碑派和帖派的根本所在。如阮元、包世臣、康有为所论,碑学和帖学的形成应该在魏晋之后(规范汉字的真正形成,晋楷的出现),即南北朝期间,也就是北碑(魏碑)和南帖的形成。晋楷和唐楷虽然有所区别,但是它们都具有典型的帖派特征,而与此具有明显区别的是另一种楷书,那就是魏楷(魏碑)。因此我们区别碑学和帖学就有了明确的尺度:具有明显魏楷特征的楷书、行书、草书我们称之为碑派,而与“二王”系统相联的各类书体我们称为帖派。
碑学与帖学本身是互补的,没有绝对的碑派,也没有绝对的帖派。确定书家为碑派还是帖派,只是以书家作品的整体风格,以及能代表其最佳成就的作品来判断。在现代书法史上,碑学成就最突出的,郭沫若与沙孟海是可以相提并论的。但是沙孟海更多的是对金石气的营造,而与北碑的整体风格仍有一段距离。而郭沫若虽然对北碑有所弱化,但是就其书风的整体风貌以及与同时代的书家相比,无疑他的碑学成就更为突出一些。
郭沫若年轻时期就受苏东坡书法的影响很深,他认为“《灵飞经》、董其昌还可以忍耐,但总是一种正工正楷的书法,令人感觉非常拘束。一旦和苏字接触起来,那种放漫的精神和从工笔画移眼到南画一样了”。苏字的“不用中锋,连真带草”的简捷写法特别符合当时社会变革的潮流,郭沫若从中得到很大的启发,深受其影响。1927~1928年间所写的《民生治国》五言联已基本形成碑派特征:厚重生涩,苍劲挺拔,舒展开阔,自然大气。书之内容与书之形式的高度统一,表现了一个革命者的雄强气概。
书法作为线的艺术,它是以经过笔画化的最小元素(线条)构成一个有意义的汉字书法作品,例如“一”字。它的概括性非常大,这种线条的抽象是以丰富的社会内容和主体的丰富情感为基础的。笔法的方圆、正侧、提按、润涩,结构的奇正、疏密、虚实、向背,无不是书法内容的形式表现。一个书法家的风格的形成,即采用怎样的笔法和结构,都与他的生存背景以及他的生活态度密切相关。纯形式的玩弄是不可能形成艺术风格的。
郭沫若是诗人,他总是将情感与理智、形象思维与逻辑思维统一在他的书法作品中,因此他的书作具有极高的品位。他擅长行草,书作笔墨厚重,深厚凝重不失刚劲爽利的气韵。沈尹默说:“大凡笔致紧敛,是内■所成;反之,必然是外拓。后人用内■外拓来区别二王书迹,很有道理,说大王(羲之)是内■,小王(献之)则是外拓。试观大王之书,刚健中正,流美而静;小王之书,刚用柔显,华而实增。”郭沫若融帖为碑,取内■,逆势发笔入锋,紧劲含蓄;取外拓,在有限的结构、面积里,外撑开张,高亢飞扬。诗情与书意融为一体,丰富而又协调。郭沫若学识渊博,他不仅是诗人和戏剧家,而且是历史学家和古文字学家,他的研究涉及到哲学社会科学的许多领域。这为他的书法创作提供了坚实的基础和广阔的空间。他为了出版《甲骨文字研究》、《殷周青铜器铭文研究》、《两周金文大系图录考释》、《金文丛考》等学术著作,撰写过大量的早期汉字造型符号,这不仅为他的研究成果提供了生动的感性材料,而且也为现代书法史留下了为数不多而价值颇高的书法作品。
深厚的学术涵养,古文字的坚实底蕴,使他从书法的原创期就得以追本溯源,探幽发微,弱化了北碑的奇突之势,强化了南帖的豪放之气,化古人之法为己法,使他的书法具有鲜明的时代特色和现代的审美情感。他一生的书法实践,总是将抒发自身的情感放在第一位,但也不忽略形式的多样化。在旅居日本的十年中,他与日本书店老板田中庆太郎来往密切,留有书简230件。这时期他几乎涉及了所有的书体,不仅从文字发展的角度进行研究,而且从书法实践的角度进行探索。甲骨文线条流畅,错落多姿,疏密相间,自然天成;金文极富装饰性,形象性超过了甲骨文,如郭沫若所说:“东周而后,书史之性质变而为文饰,……其效用与花纹同。中国以文字为艺术品之习尚当自此始。”(《青铜时代·周代彝铭进化观》)此段时间里,郭沫若对晋、唐书法的追溯,为帖学的发展打下了坚实的基础。他的相当一部分书简,有受李柏文书影响,具有完整晋人书风的楷书;有对二王书法的心领神会,无意中透露出先贤天趣妙境的行书;有受孙过庭《书谱》影响、东坡神韵浸染、王铎醒世骇俗墨迹开启的行草书。当我们熟悉了郭沫若书法实践的过程,我们就会叹服其书法艺术之魅力所在。我们称他为碑学大家,这是对他的书法的主要风格而言,而这并不意味着他对帖学的欠缺,正是因为他具有坚实的帖学基础,才使他创立了“郭体”的碑学。我们从他的少量的具有相当水平的帖学书法作品中,如将他1967年书写的毛泽东诗词《满江红·和郭沫若同志》,与他1963年书写的同类作品加以比较,就能见出他的天赋和才智。我们只要将两图中的一些字加以比较,如:“有”、“壁”、“声”、“国”、“四海翻腾”、“风雷激”、“害人虫”、“全无敌”,就能明显看出碑学与帖学的明显区别。一是阳刚,内柔外刚;一是阴柔,外柔内刚。碑学与帖学同样强调力度和波势,区别只在于外在的形态,书法的本质不变。笔法上,一是“侧锋取势,方意必现”;一是“中锋为主,圆润灵便”。中锋以取其质,侧锋以取其势;中锋内敛,侧锋外拓。康有为在《广艺舟双楫》中说:“书法之妙,全在运笔。该举其要,尽在方圆。操纵极熟,自在巧妙。”从1967年所书写的《满江红》,我们可以看出郭沫若帖学的潜力和远景(从今草向狂草的跨越),但是他止步了,终究缺乏毛泽东的气派,留下的是遗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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