刚才大家看到的那个《古玩市场》演出,我们可以说张梓倩老师是导演,这些同学们是演员,某种程度上我是编剧,或者说策划人。但其实并不是。这类做法不是一种编剧中心或者导演中心的戏剧,甚至也不是一种集体创作,我习惯把他称之为“群个”作品,里面每个卷入的人都有自己的创造。最后的字幕我们会体现这种关系。但是说实话,它甚至也不是一件“作品”,有几位来自潘家园的先生真的在这里做生意了。我的一张版画也真的拍卖出去了。更准确的说,这是一次雅集,一种集市。
我还愿意说,今天这个展览我也不觉得是我的个展。展览的题目说了,“邱志杰”只是一个注解者。有一位很重要的艺术家在这个现场,尽管我不知道他的姓名,他是明朝中晚期嘉靖万历年间南京的一位民间市井风俗画家。
9年前我在观想艺术中心徐政夫先生那里看到《上元灯彩图》这张画,在这张画中,我看到一个时刻,我看到一个市场,一个剧场,一出上千年来反复上演而脚本缓慢演化的戏剧,我更看到一个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仅仅有点智力或学识的门槛,但绝不需要通行证和投名状,这是一个追忆者的共同体,这个共同体中的人对于一切事关记忆的事物都郑重其事,心怀敬意。尽管经常有人宣称他自己孤独得只剩下梅花或竹子可以是他的知己,但这些标榜孤独的人依然是一个孤独者的共同体。只要一个韵脚或一次满月,就足以再次聚集,再次繁华。
这样一种共同体中的人,子承父业,青出于蓝。他们不狂妄地认为艺术是自己个人开天辟地的创造,他们没有杀父情节,而是把自己当作生生不息的传承链条中的一根接力棒。把自己当作是雅致的友谊的分享者。收藏、阅读、鉴识、品评、研究、创作、教学这些活动并没有严格的界限。这个共同体中的艺术家把书画的道理看作远远高于自身情感和观念的客观真理。这里的收藏者把自己看作是器物的临时过手的保管者。这和当代艺术的主流观念格格不入,但我知道我自己从来都属于这个共同体。
因此当徐先生问我有没有兴趣就这张画做点什么,我马上答应了。为了把这张画认真地看一遍,我把它临摹了一遍。这一临摹就是五年,边临摹边读书边想,最终发展成了庞大的邱注计划。在20岁到25岁之间,我曾经用另一个五年时间,对另一件古代艺术品《兰亭序》临摹了很多遍。在那篇文章中,王羲之曾经反复地提醒我,未来的人们凝视的眼睛会一样看着我们,就像我牵挂着几百年前南京的这位画家前辈。这种循环的感觉构成了整个计划的精神基础。
我有时想起《快雪时晴帖》、《丧乱帖》、《中秋帖》之类的作品,“原作”只不过是小小的一张纸片,一卷长卷打开,历代的题跋者们,他们是读者、评论者、美术史家、收藏家,自己也往往是伟大的艺术家。我想起黄庭坚写在《黄州寒食帖》后面那段字“东坡此诗似李太白……它日东坡或见此书,应笑我于无佛处称尊也”,那字其实真的写得比苏轼还好。这种创造是在一种敬意和追忆的文化中自然而然地生成的、递进的创造。我也时常觉得,这样一个长长的手卷,就是一个群展,一个跨时代的雅集,故宫博物院应该把它们拿出来,让当代的艺术家文人们继续往下书写题跋,让这个长卷越来越长,让这场接力永不断绝。当然,我暂时说服不了故宫,但我说服徐先生,今天晚上准备一些宽度合适的纸张,让大家品赏完原作之后,即兴题跋,然后装裱在《上元灯彩图》卷的后面。这样的传统不应该断绝,西式的博物馆文化很伟大,但是不应该让艺术品的生命停留在时代中。
我深信一个艺术家和另一个艺术家、一件作品和另一件作品之间并没有清晰的界限,我所有的工作只是让自己投身于一场跨越千年的唱和与雅集。这种盘根错节牵丝连带的感觉也是展厅中那些物件集群的关系。每一个个体只是这个交互的网络中一个因缘和合的节点。
20天前我在工作室摔伤,这次的不少东西是由学生帮我执行。我有时候想,要是我摔得再严重一点,直接挂了,其实也不是特别可怕,因为我的学生们,会帮我把这个计划完成的。对我们来说,重要的是加入一个传统,而不是自己完成并签名。
我深深感激500年前南京城的这位画家,我的这位姓名不详的老师。是他帮助我最终理解了什么是中国艺术,什么是中国。因为对一个事物深刻的用心,从这张画开始,我聚集起更多美妙的因缘。今天在场和不在场的很多朋友共同分享了这一过程。特别值得一提的是,因为“绣像”这个词的机缘,我和虚苑版画机构合作,作出了这本精美的书。
我要感激10年来和我同甘共苦亲如家人的工作室团队,感谢民生美术馆团队和观想团队为这个展览付出的努力。感谢所有参加演出和制作的老师和同学。特别是要感谢多年来支持我的家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