自古文章寂寞成
李增保 1996年9月10日清晨,一阵急促的电话钤声把我从睡梦中惊醒,赵君宏勋在电话中说,刘暘光先生已于昨夜十一时驾鹤西归了。我一时有些震惊,不敢相信这噩耗是真的。因为,就在昨天上午,我还去看望过先生,他精神爽朗,谈笑风生,临走时,还挥毫写下了“法宗羲献,笔悟钟张”篆书中堂,怎么会说走就走了呢?我在这天的台历上写下这么一句话: 一棵大树倒下了,金州的天空为之空旷。 暘光先生1913年出生在一个书香之家,自幼受传统文化熏陶,五岁随长兄进公立学校学习,六岁入私塾背诵四书五经、古典诗词,打下坚实的国学基础。先生真正开始学习书法是在十岁,但起点较高,拜当时安康名家李可亭先生,始临颜真卿《勤礼碑》,继学颜字《东方画像赞碑》及《八关斋》。常言道,师傅引进门,修行在个人。先生的父亲乃清末秀才,深知从艺虽有名师指导,若无“铁杵磨成针”精神,是难以成才的,故对先生要求甚高,监督甚严。对此先生在其《自传》中写道:“每天天未亮,父亲把我叫起来在灯下写字,写完字后,摹仿《芥子园画谱》的竹、兰、菊、梅、山水,父亲常向我讲古人勤学的故事,希望我将来成为诗书画三绝。”家庭的熏陶,名师的指导,严父的督促,奠定了暘光先生坚实的书法根基。二十岁时,先生已在安康城有了字写得好的名气。 二十世纪四十年代,暘光先生在陕北榆林、神木任职时,结识了篆刻家侯石年,在章法布局上得到侯石年许多指点,并正式学习秦篆、章草。1943年春,先生在重庆结识著名书法家周伯敏,向其学习“转指法”。这之前,暘光先生潜心临习过国民党元老、书法大师于右任的《圣草千字文》,与于体字相当近似,且笔力充沛,干净流利,深得于体之神。周伯敏是于右任的外甥,在周伯敏引荐下,先生拜访了于右任,对于一些学习书法上的疑难都得到于右任的满意答复,眼界大开,书艺大进。 五十年代初,先生以非罪而身系囹圄,在大墙内度过二十多个春秋(1990年平反)。 厄运有时可以成就一个人。先生获得自由后,已过花甲之年,在友朋鼓励下,先生又重新握笔,他把对人生的全部感受融进了笔墨线条之中,终日临池不辍。 1979年9月,适值建国三十周年大庆,安康地县举办书画展,地县文化馆的同志登门向先生索要作品。沉寂了三十年的暘光先生,终于浮出水面。尽管先生中断书法活动二十多年,但他一经复出,仍然震撼了安康书坛。 生前无功名,逝后十年名扬神州,开一代画派的四川籍画家石壶(陈子庄)先生曾说过这么一句话“一辈子没有机会接触大家的人,一般说来不会有什么成就,因其本心未受到启发,性灵未受到熏染。”暘光先生的书法艺术能铸就自家面目,这完全是他转益多师、博采众长的结果。 这里,我想援引两位书界名流的几段文字,以展示先生的书法艺术成就:
刘暘光老先生为当今安康书法有造诣有影响的老人。晚年闲居在家,尽心致力于书道,终日临池不辍,广读碑帖,正草隶篆无不工,尤精隶草,功力深厚。其书雄强拙厚,生气勃发,笔势飞动,结体开张,真力弥满,妙造自然,内藏汉魏风骨,外现唐宋巧妍,熔铸种种,一变为自己面目。每题匾额,字大如斗,竟一挥而就,不计巧拙,悬于高空,力重如石,与大空间十分和谐。中国书法自清代后走碑学与帖学相结合的路子,刘暘光先生正是沿着这一个方向,在继承传统中锻造个性,所书作品形外有神…… (摘自田尔斯1989年《刘暘光书法作品展》序)
承赐大作,笔下沉厚灵动兼而有之,且雅近于老,钦佩曷极!诗的功夫在诗外,写字也是这样。您在书法上的成就是同您的学识、经历、修养分不开的。 (摘自陈少默致刘暘光信札)
暘光前辈以望九高龄落毫,尚有风雨披靡无前之势,真廉颇不老矣。 (陈少默题刘暘光《正气歌》册页)
……“咄咄逼人”四字,正道出刘老书法作品的精神所萃,书品的咄咄逼人由于笔势的雄强使然。古人有句话:三军夺帅,匹夫不可夺志。以此品价暘老的书法作品,不知阁下有否同感? (摘自陈少默致笔者信札)
自“国庆”三十周年书展后,暘光先生当之无愧地成了金州书坛众望所归的领袖人物。以常人心理,先生功成名就,该松口气了。但先生认为,中国书法源远流长,博大精深,要在这一艺术领域为后人真正留点足迹,须活到老学到老。我曾有幸与先生同住一个小区,目睹了先生以古稀以至耄耄之年,攀登书法艺术峰颠的深厚足迹: “艺无止境,贵在不断探索,孜孜以求,才能达到美的地步。”这是他七十岁时写的座右铭。 “寓秀媚甜美于古朴遒劲之中。”这是他七十九岁时对自己书写风格提出的新的追求。 “法宗羲献,笔悟钟张。”这是他逝世前对自己书法风格提出的总的追求。 壬申年夏,我从西安购回《天发神谶碑》,先生观后,认为此碑书体于篆隶之间,方笔出锋,气势浑厚,当即留下临摹。我曾在先生众多门人家中看过先生晚年临习的大量碑帖,一丝不苟,形神兼备,令人叹为观止。 九十年代初,书坛掀起一股现代书法热,安康几位后起之秀也跃跃欲试。先生虽然认识到书法是中国独有的艺术门类,离开了传统,离开了中国汉字结构和中国文化内涵,便不是中国书法,但他很欣赏、支持年轻人的创新精神,自己也在这方面进行了大胆尝试,篆书《春满山河》就是他这方面的代表作。不仅如此,他还专门写了《书法的时代精神》、《匠心》、《试论书法行笔中的偏锋》等理论文章在报刊上发表,表达了他师传统、不泥古、笔墨追随时代的探索精神。 书法是一门寂寞的艺术,耐不住寂寞与孤独,坐不得冷板凳,敌不住眼前名利诱惑,终难成大器。先生一生坎坷多难,晚年生活十分窘迫,心境寂寞孤冷。作为一介平民,他食人间烟火,常为生计犯愁:“穷病衰愁竟相磨”;作为艺术家,他穷且益坚,不坠青云之志,身处斗室,却远离民间书匠之气,不为五斗米而折腰,超然物外,淡泊自甘,宁静致远,“不随流俗转,宜与古人争”,正是这种窘迫、寂寞、宁静致远,敢与古人争的创新精神,才熔铸出先生深厚的书法艺术底蕴。 由于地域经济文化的差异,先生生前书名只是被圈内人所赏识,难以被外界知晓。先生曾有过在省城办书展、出个人作品集的想法,终因诸多条件所限而未能实现。但他始终对自己的书法有清醒的认识。1993年12月,正值先生八十岁华诞,《安康日报》刊发了我撰文介绍先生书法艺术的文章:《为霞尚满天———记中国书法家协会会员刘暘光》,先生看后,喜形于色,兴冲冲地从卧室内取出一卷字赠我,并说道:“我的字现在还无人问津。我死后五十年,我的字是一定会升值的。”嘱咐我好好收藏。正如先生所言,他离开尘世仅仅五年,他的书法已渐渐为世人所重,其艺术声誉愈来愈高,金州城内无论外行内行,装饰房屋,均以能悬挂先生墨宝为荣。 行文至此,得颂诗一首敬献于暘光先生在天之灵: 金州书苑百年史,屈指刘翁可出群: 走虺奔蛇矜狂草,如椽笔下泣鬼神。 从来经济招摇过,自古文章寂寞成。 九九西归无遗恨,承先代代有传人。
辛巳年暮春于汉水南岸心远斋
(此文为《刘暘光书法作品集》代前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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