作者：朱以撒

读了张羽翔的对联：“小家碧玉，大块文章。”才感受到当下创作环境是如此的宽松，创作思维却是如此的异端，而创作手法又是如此地不加以限制，自由、疯狂，真正到了爱怎么写就怎么写的境地了。

书法创作是很讲究个性的，这也成了书法家任意涂抹的凭借与口实，可以远远地偏离常道、常理、常情，只表现出一己的趣味、一己的需求，即所谓的个性。这么一来，我们的书法创作，是不是就可以天马行空，没有一条警戒线了？

这真是一个值得想一想的问题。

司马迁说：“居今之世，志古之道，所以自镜者，未必尽同。”

想表现差异，这很正常，但如何表现呢？

书法创作是需要规矩的，个性是建立在规矩之上。一个书法家固然要规避教条，不为教条所缚；同时，书法家也要防止走向偏执、走向极端。

任何精神活动都有其目的，书法创作是精神的漫游，最终的产品是要崇尚高雅、追求高雅。手段是为目的服务的，而不是相反。

古人认为有些作品是野狐禅，是入了魔道、撞上了魔障，也就是说离书法的体统太远了。

对于张羽翔的这件书法作品，只能如此认识。

一个人为什么要把字写成这样，一定是有原因的。张羽翔是一位不断在创作的书家，从20世纪80年代的遵守传统到这件作品的异常，这其中肯定有一个转变的原因以及转变的动力。转变有许多方向，它们作用于书法家的感觉，从而选择这个方向或者那个方向，但都是书法家自己认为有希望的方向，其中就包含了不愿与人同行的情绪。明人谢榛认为：“人不敢道，我则道之；人不肯为，我则为之。”就看怎么理解，如果缺乏制约，胆大妄为，的确与人不同，却难有审美价值。无论朝哪个方向发展，都是要符合书法之道、笔墨的美感，如用笔的美感、结构的美感。如果这些成分缺失了，这件作品就难有审美价值，甚至成篇之后，丑陋堆积，缺点愈发放大，给阅读者带来反感、厌恶、难以接受，甚至触目惊心、骇目伤神。

张羽翔这件作品与他人创作形式不一样，又有别于自己的创作经历，显然是一条新的路径，不是常人能表现的，可谓突兀而起。是兴之所至的产物还是尝试而为，因无资料难以判断，只是觉得横空出世一般，是没有来由的。一件作品的产生，如果进入社会欣赏渠道，就会产生被接受或被抵制两种结果。

新异的创作也要有人能读懂，被人所解读，如果做到这一点都有困难，我们就会判断，它离我们常规的理解差距很大。

虽然理解的差距很大，甚至对于这种创作方向，并不需要提倡，也不值得推广，但作者本人有这样的创作权利。

张羽翔这件作品的创作状态，险怪奇涩，非同正常。由于创作状态不正常，那么接下来的具体步骤也就跟着不正常了。用笔不正常，不是写而是搓、拖、擦、扫，线条的质感都是扁平的，蕴涵不足，读起来很混乱，也不是书法作品线条所应有的形态、神采。想一想，如果是写，中锋、侧锋运用得好，如何会是如此形态。那么，肯定是运用另外的一种方式来进行，这种方式不是我们常用的方式。这还不要紧，最终还是要靠书写的结果来检验，但结果又不能让人信服，其本身不能提供审美的依据。而另一些感觉则出现了，笔画芜杂、僵硬、造作、紊乱、粗暴。书法作品中，对于笔画重要性的认识已是众所皆知的，否则就不需要去锤炼了。我们花费那么多功夫去锤炼笔画，为的就是能让笔画更精粹，更能含纳、承载美感，而不是破坏、摧残笔画。那种书写中满纸败笔、满眼残破，都是需要戒止的，而非弘扬。不重视这个基本条件，它展现在我们面前的书写痕迹就会缺陷很多，丑、乱、怪是经不起考量的，便会美感贫瘠。其结果更是骇目，结构的美感显示了一个人对空间运用的智慧，它是有迹可循的，既有一些固定的结构原则，又有灵活多变的幅度，却都需要组合的自然、协调，才可能显示出造型在诸种笔画集合之后的立体美。因此，结构之美丑都比笔画给人的震撼更大、彰显更足，如果是丑陋也就无法躲藏了。此作的结构显然很有用意，是朝着不和谐、多错舛的方向发展的，观之令人惊悚。通俗地说，视觉对于结构的要求首先就是要和顺，如何应变也不可悖逆。此作显然没有做到这一点，也无意于此，而是反和顺、反端庄，使人在欣赏中产生抵御甚至厌恶。经常有这样的现象，作者认为很新颖，欣赏者在欣赏时却颇艰难吃力。人的审美接受域不是无限的，是有一个疆界的，越过了就难以接受，没有一个进入的门径。汉代淮南王刘安认为：“井鱼不可与语大，拘于隘也。夏虫不可与语寒，笃于时也。曲士不可与语至道，拘于俗、束于教也。”现在，阅读张羽翔的作品，也可以看出审美分歧——是他太向前了，还是我们太滞后了？

这件作品流露出来的气息也让人感到逼迫。气息是多种多样的，优雅、古朴、安和、雍容，都是让人颇为欣悦的。就像空气，一个人呼吸浑浊的空气，内心一定会充塞沉闷烦躁。优良的气息有抚慰的作用，有提升精神的功能，不良的气息则使人压抑、侵略、恐惧、挤压，反应不良。为什么气息不良？可以解释的就是走歪跑偏，不能持正求新、持正创新。这样的创作，明显地不属于走在开阔地带，而是走在偏狭的路径上，走得越深越迷恋，反常态也就越明显。其作为个人的审美情感，他人可能难以理解，我们难以理解的是——那些需要戒止的、忌讳的、规避的，为何都被放大了。写异的结果是丰富了书法语言的表现力还是削弱了，是否逸出了书法的范畴？有一部分书法家对有差异的创作一直持有热情，为了显示差异而煞费苦心，你东歪我就西倒，你右斜我就左倾，你头大尾小我就缺胳膊少腿，唯异是行，以至于畸形毕现。

书坛需要有正大气象的支撑。唐人柳冕认为：“夫日月之丽，仰之愈明；金石之音，听之弥清。故圣人感之，而文章生焉，教化成焉，哀乐形焉。”我们在精神上更需要有如日月、金石这般的清明之作。

（摘自《书法报》2010.02.24第7版“直击名作”栏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