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永安：复旦大学中文系副教授

　　近日，某地的几座高楼上惊现一具具裸体雕塑，不仅吓倒了一位老人，也引起许多市民的驻足关注。这究竟是“流氓标志”，还是“前卫艺术”，关乎个人对审美的理解，关乎新老一代对艺术的争议，当然，还关乎一座现代都市，留给来往行人的文化印象。在古典与现代、西方与东方的交错中，我们究竟该用怎样的态度，对待城市中不时涌现的景观?

　　龚丹韵：您觉得它艺术吗?

　　梁永安：我个人并不欣赏，它与周围的文化景观格格不入。西方的人体艺术有他们自己的文化背景。古希腊的雕塑很多都是裸体，是因为他们把人体看作艺术表现的对象，认为人体符合黄金分割，人体体现了力与美的结合，如奥林匹克的裸体雕塑等，真正在审美表达。但这种“敞开式的文明”，中国古代基本没有，现代生活中也基本没有，所以我们的解读就会出现问题。缺乏对文化背景的理解，没有可以引申的文化心理，在我们眼里，它就成不了一件艺术作品，只能成为一桩突发性事件。

　　不只这一回，我们看到一些社区的建筑群中，也会立个希腊女神像、半裸雕像。西方的宗教神庙有这些东西，他们或许能往天堂、神话、精神升华方面联想，出现在我们的生活场景里，就有些莫名了。

　　归根结底，前卫艺术的创新，也要对接民族文化的心理，否则作品究竟在象征什么、表达什么，就成了作者自己的一言堂，读者无法产生共鸣。

　　龚丹韵：也有人讥讽说：大家都不能接受么?难怪中国的艺术设计落后世界那么多!这种户外艺术欧美早就有过。真是我们落伍了?

　　梁永安：不可否认，类似作品在西方很平常。但即使是先锋的艺术，也是从传统中脱胎而来。毕加索在画抽象符号之前，已具有相当扎实的古典绘画功底。从古典到现代，乃至后现代的转变，是一个渐进过程。颠覆，也是建立在先理解古典是什么的基础上，有的放矢。而我们随意摆个非常规造型就套上后现代，中间缺乏文化解码的过程，结果形似而不神似。

　　即便在西方城市的公共空间里，如此醒目的裸体艺术也已经不多见了，他们已经过了这个阶段。身体的呈现，曾经是为了表达对旧宗教传统的不满，或者寻求保守主义的解放，又或者与政治紧张有关，用肉身来象征道德的对立面，体现一种反抗。如今摆在正常社会里，肉身的视觉冲击，已经失去革命性的反叛意义，在我们这儿自然显得莫名其妙。

　　梁永安：虽然我个人觉得这次“事件”的艺术质量不高，没有创造力，但客观上，城市的文化发育需要试验性。不能苛求任何新东西甫一出现就会适当。只要它不触犯法律底线，不妨抱着宽容的态度。无菌的生存环境，在今天资讯发达的时代已经不太可能，维持一个良好的文化生态，还需要提高城市自身的免疫能力。过去在计划经济的模式下，精英已经习惯替大众选择，长此以往，大众缺乏独立的思考能力、辨别能力，养成一种交给别人的遵从心理，自身的文化生长就被取消了，失去了文化原创力，一旦“细菌”入侵，也更加没有抵抗力。

　　当然，社会在运行中还有道德底线，作品的效果辐射开，每个人都会从道德情态的角度去观看它。随时代的不同，道德评判也会不同，曾经认为成熟女性露出胳膊就算不雅，现在没人会这样想了。大致的标准，还是要看受众的心理反应。

　　龚丹韵：也就是说，这其实无损于一座城市的文化品位?

　　梁永安：这次的雕塑展示也许是失败的，但它至少为城市增加了一种选项，填补了我们公共空间艺术的缺位。如果它可以出来，那就预示着将来有更好的作品也可以出来，整个城市就活跃起来了。

　　中国的文化传统重视伦理规范，教化是重要的内容，对个体有所压抑，肉体一直是禁忌。这与古希腊呈现个体自由自在的美完全不同。而到了现代社会，古今中外各种元素在都市里犬牙交错。城市的公共空间，成了不同人群争夺的资源，在此表达各自的欲望和动机。所以，千奇百怪的试验艺术，总是贯穿在各大城市的发展过程中，不足为奇。

　　从这个意义上说，外来文化的试验出现在中国，尽管突兀，但也体现出城市文化面貌的自由度，对“外来客”的宽容和承载力，为城市增添了自信的气质。唐朝就以接纳各民族形形色色的文化而闻名，虽然大部分只是走了个过场，没有真正留下什么，但大唐盛世的开放气象，却备受赞誉。欧洲城市的包容力也很强，法国特别欢迎新事物，欣赏试验性，开放的心态给法国人带来了源源不断的文化创意，巴黎成为全球时尚中心并非偶然。

　　龚丹韵：所以，不如从行为艺术的角度宽容看待裸体雕塑?

　　梁永安：是的。或许它在艺术上没有什么意义，但是对大众、对城市文化养成却有影响。行为艺术，可以不在乎作品本身好不好，有集体的关注效应，就是意义所在。现在的艺术，可以不再像过去那样追求深度、压力、精英式的居高临下，审美变得越来越日常化，与大众没有距离。

　　但值得担忧之处也很明显：像上海正处在古典与现代、东方与西方文化混杂的成长中，所有的元素都带着含混性，没有中国化、没有民族性、没有原创力，结果只能组合拼接，只能出怪招。如果不能使大众在审美上产生真正的视觉催化，这样的艺术行为，可能没有太长的生命力，城市的文化气质，也就很难修成正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