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大千(1899~1983年),四川内江人,祖籍广东省番禺,是二十世纪中国画坛最具传奇色彩的国画大师,是一位深受爱戴的伟大艺术家,特别在艺术界更是深得敬仰和追捧。无论是绘画、书法、篆刻、诗词都无所不通,特别在山水画方面卓有成就。
粉碎“四人帮”以后,在中国美术界,第一个站出来写文章肯定张大千的艺术创作、艺术主张、艺术道路的人是叶浅予,第一个在香港向记者发表谈话,为张大千迟迟未能回归大陆进行辩解的人是谢稚柳。南谢北叶,在张大千生前,遥遥地与大千进行了心灵上的最后一次交流。为此,台湾《时报》记者谢家孝,在张大千生前出版的一部自述体传记《张大千的世界》中把叶浅予、谢稚柳称为大陆的“拥张派”。
说叶浅予是个“拥张派”,叶浅予并不否认,在艺术创作和艺术道路上,叶浅予确实是一个“拥张派”,他曾多次撰文写过。诸如,1980年写的《关于张大千》(见天津人民出版社的《画余论画》)。又如,1983年写的《张大千艺术道路》(见三联书店的《张大千的艺术》)。
新中国成立前夕,张大千携眷去国离乡,侨居海外。张大千与祖国大陆之间,不仅在地理位置上横隔着万水千山,而且在思想感情上也存在着较大的鸿沟。那么沟通两者之间关系的这项工作由谁来做呢?换一句话来说,谁来鸿雁传书、穿针引线呢?应该说,新中国成立初期的叶浅予,实际上担任了这个角色。
据叶浅予先生说,50年代初,他与徐悲鸿先生曾经联名给旅居印度大吉岭的张大千去过一封信,邀请他一起重游敦煌。大千托印度的一个学生捎信回来说,有些债务需要料理,暂时还不能回来。时隔不久,张大千决定迁居南美洲的阿根廷,为置办一笔搬家费,他忍痛从行箧中取出三件盖有“别时容易见时难”、“大风堂珍玩”、“南北东西只有相随无别离”收藏章的名迹:一件是五代顾闳中的《韩熙载夜宴图》;一件是五代董源的《潇湘图》;还有一件是宋人册页。他将这三件名迹交给香港的一名叫徐伯郊的经纪人,并告诉徐伯郊说,优先让给大陆。消息传到当时的文物局局长郑振铎耳中,郑振铎当即拍板,派人去香港接洽,以四万人民币的价格使三件从故宫散出的珍品又回到了故宫博物院。此事使郑振铎很受感动,有一次他见到叶浅予悄悄地说:“张大千不错嘛,他还是爱国的!”接着就把这件事告诉了叶浅予。
新中国成立初期,百废待兴,经济建设刻不容缓,文艺界的思想斗争也接连不断。“批判武训传”首当其冲,接着是“反胡风”,批判俞平伯的《红楼梦研究》。至于中国画界,虽然尚未触及,但是毋庸讳言,对张大千已有种种议论,作为美术家协会副主席的叶浅予,当然也听到过这些议论,可是他仍然坚持自己的看法。
1956年10月,北京画院在京成立。成立期间,叶浅予与谢稚柳、于非闇、刘力上一起到“恩成居”吃饭。四人中,除刘力上是张大千30年代初期的门人外,其余都是大千的老朋友。谈及大千,大有“一人向隅,举座为之不欢”的滋味。饭罢,叶浅予建议于非闇以老朋友的身份,写一篇怀念张大千的文章。过了两个月,于非闇写的《怀张大千》果然刊登在香港《文汇报》上,文中写到了他们四人的这次聚会,并希望大千回来参观。于非闇当时已被任命为北京画院副院长。
提起叶浅予与张大千的艺术交往,要追溯到半个世纪以前。我问过叶浅予先生:“您是哪一年与张大千相识的?”他回答道:“具体年月记不清了,只记得是30年代初,也许是1932年,我与朋友上黄山去玩,回到上海结识了张善孖,又过了一段时间才结识大千的。”
30年代初期,叶浅予正在《上海漫画》和《时代漫画》一面任编辑,一面创作《王先生》长篇连环漫画。据张大千早期的学生刘力上回忆,当年的张大千虽然与叶浅予并未见过面,但是对叶浅予的《王先生》赞不绝口,只要连载《王先生》的报纸一出版,张大千就让他去买来一读为快。可见,当时同住上海的一位漫画家、一位国画家,在相识之前就已神交了。
浅予先生回忆道,他与大千先生的交往中,有两件事记忆犹新。一件事发生在1936年的南京。叶浅予应《朝报》之约,到国民党的首府南京创作《小陈留京外史》,而张大千则应罗家伦和徐悲鸿之邀到中央大学艺术科任教授,并在南京举办画展。画展期间,叶浅予曾到张目寒家中找过大千,走进书斋一看,只见张大千与谢稚柳正凑在一起作陈老莲的假画。画案上放着一本册页,谢稚柳仿陈老莲的字,张大千仿陈老莲的画。当时张大千与叶浅予已经相熟了,所以也不避讳他。叶浅予久闻张大千是作假画的高手,耳听为虚,眼见为实,所以印象深刻。
另一件事也与假画有关,发生在第二年的春天,当时张大千正住在北平的颐和园。叶浅予到北平找朋友,自然要到颐和园拜访大千。在颐和园,大千留浅予吃了一顿美味佳肴。席间,大千告诉浅予一个消息,明天城里有场好戏,请他一同前往观看。浅予忙问是什么好戏,大千手摸长髯,笑而不答。只让他耐心等待,明天上午一同前往就是了。
到了第二天上午,张大千与叶浅予一起坐着小汽车,从颐和园来到城里,在一座深宅大院门前停住,浅予问大千这是谁家的大院,大千悄悄地对他说:“这是北平市府主席王克敏的家。他今天要请北平的书画收藏家开开眼,观赏他近日收到的一幅石溪名迹。”说完,两人迈进三进大院,来到客厅。只见客厅里已经坐了不少人,有陈半丁、徐燕荪、寿石公、于非闇等人。于非闇见大千陪着浅予走进客厅,就在座上抬身拱手,点头示意,大千也向非和在座的一一拱手示意,然后与浅予在茶几旁坐下。浅予抬头一看,这真是一座北平典型的旧式大厅,厅内雕梁红柱,厅堂又高大又宽敞,正面墙上挂着好几幅古代字画条幅,显示了主人的收藏之富。主人王克敏操着浙江口音的官话,对在座的书画界名流说:“今天请大家来,一是聚谈聚谈,二是请各位观摩品赏一下敝人近日收到的一幅石溪山水。”说完,他用手指了指北墙居中的一幅中堂。
他的这番开场白引起了大家的兴趣,纷纷离座走近这幅中堂。这幅中堂高三尺、宽一尺,画面上层岭叠峰,云深林稠,郁郁苍苍,果然是石溪的画风,画上题有“癸卯秋九月过幽间精舍写此”的款项,名款“天壤石溪残道者”,后盖有“石溪”白文印一方,左上方盖有“白秃”朱文印,左下角还有“雪庵铭心之品”的朱文印。正当浅予也凑近前去细听大家赞叹这幅山水笔墨如何精妙、构图如何独到、的确是石溪的精品佳作时,张大千却悄悄地拉了一下浅予的衣袖,示意离开。路上,大千用手捋了捋大胡子问浅予:“浅予老兄,你知道这幅画是谁画的?”浅予莫名其妙地答:“这不是石溪的画吗?”大千笑着说:“是石溪,但不是石溪画的,而是我画的石溪。”叶浅予这才恍然大悟,原来张大千昨晚说的有场好戏是这么回事。
接着,张大千又拉叶浅予到东单一家古玩铺去看画。一路走一路对浅予说:“这家铺子有一幅广东小名家苏仁山的《文翰图》,很像漫画,你是画漫画的,不妨去看看。”就这样他俩来到了这家古玩铺,古玩铺掌柜与张大千很熟。见了面总是八爷长八爷短地叫个不停。今天见张大千带着一位朋友上门,脸上马上堆出笑容,迎上前来说:“八爷,您来了,请里面坐。”将他俩引进客堂间坐下,吩咐伙计献茶、敬烟。张大千端起玲珑盖碗喝了一口茗茶,然后对掌柜的说道:“韩老板,前几天我在你店里看的那幅苏仁山的画还在不在?”韩掌柜点头说:“在,还在!”“那请取来,让我这位朋友看一看。”韩掌柜亲自上店堂里将画取来,挂起来请叶浅予看。叶浅予站起身来,抬头一看,只见画面上画着题有人名的历代文翰,奇怪的是不同朝代、不同身份、不同性别的历史人物竟然合绘为一图。其中有西汉的才女班昭(婕妤)、东汉的才女蔡琰(文姬),还有《后汉书》的作者范晔、《三国志》的作者陈寿、唐朝以直谏而闻名的大臣魏征,这些人物围着一个中心人物唐太宗李世民,似乎在议论什么大事,神态各异,造型夸张。叶浅予看后,连声赞叹。张大千对韩掌柜说:“你知道我这位朋友是谁吗?”韩掌柜摇摇头,笑了一笑:“他就是上海大名鼎鼎的漫画家叶浅予啰,他画的《王先生》你总看过呢,今天我请他来看这幅画,就是要买下来送给他,这叫宝剑赠英雄。”张大千说完,捋须哈哈一笑,然后从桌上取过一支毛笔,请伙计将画取下来,铺在桌上,然后在画的左上方空白处题道:“苏仁山,粤人,其画流传甚少。写山水湿笔淋漓,于马夏外,别具一种风度。间用浓墨枯笔,则又似版画。此写文翰像,表现各人情态极富漫画意味。予于国画罗雨峰《鬼趣图》及曾衍东所写社会畸形状态,以为皆漫画也。今又发现仁山此画于故都,浅予道兄北游,因拉其往观,一见惊叹。仁山画向不为人注意,百年企得一知己,可谓死无憾矣,购而赠之,并记颠末于上。丁丑夏四月,大千张爰。”这幅画叶浅予一直珍藏着。
叶浅予与张大千交往时间较长、获益较多的时期也就是被叶浅予称作向张大千学中国画的时期,是在八年后——1945年的成都。
1945年初夏,叶浅予偕同戴爱莲访问印度归来,住在重庆,正在致力于生活速写,开始试着用中国画的笔墨来画速写。访印前,他在重庆看过张大千临摹的敦煌壁画展,从中受到启发,深感要学中国画的笔墨技法,首先要从中国画的传统中吸收艺术营养。访印归来,他与戴爱莲又商定要去康定(打箭炉)藏区采风,收集藏族舞蹈素材,于是双双从重庆来到成都,来到张大千家中住下,一来向张大千学习中国画笔墨技法,二来在成都等待摄影家庄学本,并约张大千同往康定采风,张大千欣然应允。叶浅予6月初来到成都,一直到9月初去康定,整整住了三个月。
在这三个月中,叶浅予几乎天天看张大千作画。张大千作画有个习惯,旁边要有人陪他说话,叶浅予就在旁边一边看他作画,一边听他谈画,从而使自己在中国画的造型要旨和笔墨技法上获益甚多。张大千当时还画了好几幅画送给叶浅予,可惜这些画在十年内乱中被“四人帮”一伙抄走,有的至今下落不明。
有趣的是,在叶浅予与张大千朝夕共处的三个月中,作为一名中国画的艺术后学向一位比他年长、又是名扬四海的张大千学习中国画,叶浅予谈得很多,也在文章中多次提到,但是有关张大千也曾学过、临仿过他的印度舞蹈人物,叶浅予却谈得很少,甚至故意闭口不谈。其实当年张大千对叶浅予画的印度舞蹈人物确实十分感兴趣,也曾将叶浅予的两幅印度妇女的舞姿作为
蓝本,用自己笔法仿制了两幅,其中有一幅是《献花舞》,张大千称之为《天魔舞》,并在画上题道:“印度国际大学纪念泰戈尔,诸女生为献花之舞,姿态婉约,艳而不佻,迨所谓天魔舞也耶?其手足心皆敷殷红,则缘如来八十种随好,手足皆赤铜色也。观莫高窟北魏人画佛,犹时有此赤像者。偶见吾友叶浅予作此,漫效之,并记。”叶浅予认为:“张大千仿制动机可能有两层意思,一是觉得印度舞姿很美,可以为他的仕女画作借鉴;二是看到我在学习他的笔墨,就我的造型特点,给我示范。”(见《关于张大千》)明明是张大千向他学习、漫效印度人物舞姿,他却说成是借鉴、示范。这个谜底,直到张大千逝世后,才得以真相大白。
1981年夏天,张大千的挚友沈苇窗从香港来北京,代大千向浅予问候,并捎来一幅彩墨荷花,画上题了一首常题的旧诗作,诗后题款道:“浅予老长兄,视弟眼昏手掣,老态可怜否……”叶浅予收下老友张大千的这幅馈赠。为了感谢沈苇窗从万里之外捎来的这份珍贵礼物,叶浅予为沈苇窗画了一幅当年张大千仿制过的印度舞蹈人物。沈苇窗大喜,又将叶浅予的这幅印度人物带到台北,请张大千题跋,大千将老友的新作打开一看,如见故友,随即在一张宣纸上写下了一长段跋语:“日寇入侵我国,浅予携眷避地天竺颇久。我受降之次,浅予归国,馆余成都寓居近半年。每写天竺寂乡舞女(寂乡者,泰戈尔大学所在之村名也)奇姿逸态,如将飞去,余年慕无似,数数临摹。偶有一二似处,浅予不为诃责,转为延誉,余感愧无似。顷者,苇窗携其近作见示。惊异而谓苇窗曰:‘浅予捐弃妍丽,入于神化。以余衰眊,未由步趋,使浅予知之,必也咨嗟失望。奈何!奈何!’七十一年(壬戍)九月二十四日摩耶精舍,大千居士爰观并题,时年八十有四。”
这段题跋,写出了当年张大千向叶浅予学印度舞蹈人物的心态和动机。原来这位国画大师当时是被这位漫画家笔下“如将飞去”的“奇姿逸态”的舞女所折服,以至“数数临摹”,唯恐不似。他不因浅予是国画后学而不学其所长,学了之后又能毫不讳言,甚至在垂暮之年,看到浅予的新作,犹以“未能步趋”为憾。这种谦虚好学、坦诚相见的精神实在可贵。这段跋语,当时就由沈苇窗将复印件给了叶浅予,可是叶浅予从未向外人透露过,直到张大千逝世后,才由沈苇窗在《大成》杂志的封底将叶浅予的新作连同张大千的跋语一起发表。这段艺坛佳话才在海峡两岸为人传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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