来源:《南方周末》
迪拜是一个充满了传说的都市,在全球经济寒潮里更是如此。去年人们为这里热火朝天的城市建设咋舌——据说全世界1/3的塔吊都集中在迪拜;今年大家口耳相传的,则是迪拜机场地下车库的壮观景象——西方冒险家匆忙逃离资本泥潭,扔下超过3000辆汽车,有的甚至连车钥匙都没拔。
未及亲往见证,但迪拜机场的冷清显而易见。不论抵达还是离开,庞大豪华的机场大厅里,目光所及处,视野里的人数连20都难以达到。一位朋友去年来看艺博会,出机场海关时可是排了很长时间的队。
全世界的同行都在注视着迪拜艺博会。身在资本热土又凭借充裕的资金,迪拜艺博会只办了两届,已经成为国际当代艺术市场上身影夺目的新锐。去年艺博会公布的成交额为2500万到3000万美元,在今年这么个环境下,迪拜还能继续奢华吗?
“有很多故事说这里已成了一座‘鬼城’,”艺博会总监约翰·马丁在开幕前的记者招待会上说,“可是大家看到了,我们还活着,还站在这儿。”几个小时之后,开幕式晚宴上琳琅满目的阿拉伯美食和取之不尽的香槟、红白葡萄酒、鸡尾酒都会证实这一点,但媒体总是刁钻的——“为什么珠宝商成了艺博会的赞助商?”一位记者问得很直白。来看艺博会的买家或者观众进入展场,首先会经过奢侈品牌梵克雅宝的珠宝展入口,然后才进入艺术品展厅。虽然购买豪华珠宝的和购买艺术品的显然是同一群人,但这样直接总是别扭的。
台下,珠宝商的代表站起来接过话筒回答了这个问题:“因为我们相信,美能救世界。”
“审查”当中坚持经营
身着长袍的酋长们翩然而至,画廊卖家们多少忙乱起来,总有一些艺术作品不那么适合阿拉伯世界,一位职员甚至匆忙用“报事贴”贴掉一幅画作上裸体人物的乳头。伦敦的Waterhouse & Dodd画廊展出了一幅《蓝色斯芬克斯》,据说画的是名模凯特·莫斯做出高难的瑜伽动作,泼墨的色彩很简约,远非写实作品。“可我们不能把它挂在显要的展墙上,在重要人物光临之前,他们还专门有人来检查。”画廊主管帕特森说。
尽管约翰·马丁强调迪拜艺博会的憧憬之一,是通过艺术,促使在文化乃至政治上冲突的地区求同存异,但在阿拉伯世界,百无禁忌的当代艺术本身就面临各种冲突隔阂。迪拜本地的“第三线”画廊展出了伊朗裔美籍艺术家阿拉·易卜特喀的一幅画作:蹙着眉头的波斯半人马形象,被尾部带着“祥云”的喷气式战斗机重重围绕,背景则是成页铺开的伊斯兰教经文。一位路过的观者认为这样处理画面有辱《古兰经》,结果在艺博会闭幕之前两个小时,组织者还得来讨论这幅画的问题。
“观众对艺术家有误解。”画廊主管说,“艺术家很清楚自己的动机,他是在谈两伊战争,也希望探讨宗教怎样能够成为意识形态工具。”画其实已经售出,画廊还是让官员与艺术家讨论了作品,最终他们决定把画摘掉。
这些小小的不悦并不会阻挡做生意的迫切心。展厅里相当惹眼的一件作品,是金色珠子连缀成一群真实尺寸的印度水牛。牛,似乎不分国家、民族、文化,在全球都是市场利好、经济强劲的象征,在这个寒风簌簌的季节,会有商人为了讨个好彩头收藏它们也说不定。
今年的迪拜艺博会特别组织了80人的美术馆贵宾团,光是英国泰特现代美术馆的高层、策展人、投资人就占了18位。相当一部分画商放长眼光瞄准了未来的机构收藏——在海湾地区有多家美术馆、博物馆都在规划之中。比如英国大牌里森画廊带来英籍印度艺术家安尼施·卡普尔的一件镜面雕塑,标价87.5万英镑,吸引了相当密集的目光,据称有意者不少。东邻的酋长国沙迦也把自己的艺术双年展提前,与迪拜艺博会同一天揭幕,一些画廊经营者非常认可这一举动的效果:“我认为观众里懂行的多了,追风的少了,你会花更多时间跟人认真地讨论作品。”“第三线”画廊的主管说。
成交纪录“相当不错”,当然前提是特殊的经济形势,毕竟整个行业都希望看到让人高兴的表现。据博览会主办方公布的数字,比利时和法国画廊Almine Rech在展览中成交额为13.4万欧元;德国的迈克·舒尔茨画廊以9.5万美元售出韩国艺术家SEO的一件作品,中国艺术家黄敏的一幅油画也售得6.3万美元。沙特阿拉伯的Athr画廊卖掉了3/4的展品,纽约来的Goff+Rosenthal画廊则销售一空。就在博览会即将结束的时候,还有一名迪拜商人“扫货”式地订下了40件作品。
用艺术阐释中东
作为中东、北非和南亚地区最重要的艺术市场展,迪拜艺博会比前两届更进一步地突出地域特色。引入更多中东地区的画廊、展出更多中东地区艺术家,即便西方艺术家的作品也更多地选择与中东话题相关。
谈论中东时必不可少的首先是石油。纽约一间画廊展出了七幅一组的《油画》系列,由旅美伊朗录像艺术家索亚·阿扎里和旅德伊朗画家沙赫兰·卡利米合作完成。画面上的科威特油田浓烟翻卷、烈焰冲天,正是1991年海湾战争,伊拉克军队撤出科威特之前放火烧油田的情形。浓烟和火焰真的在滚动,因为这是录像投影在布面丙烯的绘画上,二者的结合非常巧妙默契。录像艺术家的影像,借鉴了德国导演赫尔佐格相同题材的纪录片《黑暗之课》。1975年出生的旅美伊朗画家西瓦·阿赫玛蒂则是在油桶上绘满传统波斯花纹,手段虽不高深,效果却很夺目。油是这片土地天赐的财富,当然也是天赐的麻烦,也只有他们最了解这一份纠结。
论及战争的作品就更多。肤浅一点的,用十足女孩儿气的亮片、绒毛、花边、珠饰包裹出AK-47的轮廓,或是用台布、枕套上常见的天鹅、孔雀、鹦鹉刺绣,压住乌兹冲锋枪、坦克、肩扛式火箭,多看两眼,便觉乏味。沙迦双年展上的一件录像作品有趣多了:一个阿拉伯男子端坐,背后是阿拉伯经文“堵阿”,面前搁一支M-16步枪(倒不是常见的AK-47),对着镜头念一本厚厚的书。这画面无需解释,只要你不是隔绝于现代媒体之外,一看就知大约是恐怖分子即将去执行一次自杀式袭击,临行前宣讲他们的信条和对敌人的警告。但是耐心看看字幕,他正诵读的却是《一千零一夜》里的故事。过去提起阿拉伯,我们知道那是天方夜谭的传奇国度;今天说起阿拉伯,尤其在西方,却往往联系到古怪偏执的伊斯兰原教旨主义甚至邪恶势力。这天渊之别的转变是怎么发生的,又是谁造成的?
来自加沙的巴勒斯坦艺术家泰西尔·巴特尼吉拍摄了加沙街头数十家茶馆、店铺、作坊,这一系列照片题为《父亲》,因为这些铺面里无不悬挂着一幅或几幅男性照片、画像。镜框中的人物或是主人的父亲,或是其他国家、民族的政治首脑、宗教领袖,诸如阿拉法特、萨达姆、艾赫迈德·亚辛。头像四周往往凌乱地伴着营业执照、古兰经、“堵阿”……对加沙这个或许永无宁日的地区,电视新闻一贯只是重复呈现路障铁网、燃烧的汽车、枪弹与飞石的对垒、肮脏拥挤的陋巷;艺术家的作品则带你从过于日常的生活表层,进入复杂难解的历史纠葛,甚至让你从这个独特的困局,看到整个世界的情形大抵不过如此。
如果看过贾樟柯的《二十四城记》,沙迦双年展上丹麦艺术家尼古拉·B·S·拉尔森的影像装置《相聚》会让你觉得非常熟悉。一间小屋,两面相对的墙上投着竖幅的影像。一边是在沙迦打工的印度或巴基斯坦男子,或在建筑工地,或在工厂车间,另一边则是他们家乡的亲人。他们站在镜头前像是拍照,只不过对面是摄影机。于是相距千里的一家人,在这间小屋子里如此“相聚”。在整个海湾地区,像这样的南亚打工者有数百万。拉尔森在沙迦生活工作,住处靠近这些南亚工人的聚会场所,他察觉他们几乎清一色是年轻男性,不由想到在他们的家乡,势必只剩下老人和妇孺,他就去了那儿旅行、拍摄。其实如果他在中国的大城市,也可以做出完全一样的作品。
在规模并不算大的迪拜艺博会和沙迦双年展,一个对中东相当陌生的观者可以相当程度地一窥阿拉伯世界的社会现实,尤其是知识分子的思考所在。如果你为了这些新知兴奋不已,会有人给你泼点冷水。波斯古典诗歌“苏菲”诗人AlNaffari有一名句“视野愈阔,断言愈少”,法国艺术家劳伦·伽索把这句话的阿拉伯原文做成了一米多高的蓝色霓虹灯,是参加双年展的一件作品。问题是巨大的灯牌偏偏安放在一条十多米的狭长走廊,面对这句话你最多只能离它一米远,视野是怎么也阔不起来的。一个残忍的讽刺:我们看任何事情恐怕都是在这么个尴尬的空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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