江南名城南京市天竺路，有一座竹影婆娑，百鸟争鸣的美丽小院，住着我们的首长———南京军区原政委刘安元中将。每次回江苏老家，我都要来这里看看。万万没想到，这次来南京，却是和将军永别。

　　将军走了，走得很匆忙……来不及和他的家人聊一聊，和我们这些部下、晚辈叙一叙，就匆匆地走了。

　　将军生前钟情翰墨，近20年，与笔墨朝夕相伴。我默默地来到首长的画室，伫立在他生前用过的那宽大的画案前，寻找他那高大的身影，然而，画案依旧，画案前那熟悉的身影却永远地消失了，只有将军用过的那方端砚里的残墨还散发着悠悠的清香。

　　将军1927年11月出生在山东省高青县一个普通农民家庭里，还是在少年时，他的字就深受乡间私塾先生的赏识。1943年，他参军入伍，在戎马倥偬的战争年代，一直没有时间顾及书法。解放以后，他先后任某军副政委，总政组织部副部长、干部部副部长等职务，又未能重操旧笔。直到1985年，他任广州军区副政委期间，某团主办了一本名叫《剑麻》的内部刊物，请他题写刊名，他拿起几十年未动的毛笔，一挥而就，居然得心应手。“剑麻”二字激活了首长的艺术细胞，从此，一发而不可收，书法成了他业余生活的一个重要内容，就连批文件，写讲话，给老干部写信也用毛笔了。任第二炮兵政委期间，在一次机关干部大会上，他作的一个长达6000字的报告初稿居然是用毛笔写成的。《剑麻》这本油印的小刊物，使首长重操翰墨，所以他把这本刊物视为宝物一直珍藏在家。

　　首长在书法艺术上出现新的高度和质的飞跃，应当说，是从领导岗位上退下后，他利用大量的休息时间非常投入地系统地对书法理论进行了认真的研究。他像一位从事书法专门研究的学者，每天孜孜不倦地展卷研读古今书法经典著作。读倦了就临帖，临倦了就读书。书架上摆满了各种装帧精美的书法理论书籍和古今法帖，还经常让我从北京古籍书店为他购买书法理论书籍和著名法帖。70高龄了，他还和他的夫人于维芝一起去听书画课，不耻下问地一笔一画的向老师求教。他常说，学习书法艺术使他晚年时光变成金色的了。

　　他一生做事严谨认真，书法的学习和研究也不例外。他除了把人们熟知的古代书法理论书籍认真研读之外，还把陆羽的《释怀素与颜真卿论草书》、秦观的《法帖通解》、陈铎曾的《翰林要诀》等比较冷僻的书法理论著作都进行了细致的研究。他最喜爱的书法家是东晋大书家王羲之和唐代草圣怀素，他说：我这些年，把书法理论放在首要位置，平时重点临习王羲之、王献之和怀素的法帖，对文征明后期的书法也很有兴趣。有人说，刘安元的书法，雄强浑厚，平整峻峭，有颜氏气息，这与他长期研究颜体楷书有关。而端庄遒劲处得自晚年对王家法书的研究。近年的字自有一股颇耐人寻味的苍古、雄悍之气，有北魏造像的风韵，这与他对石鼓、钟鼎、汉魏碑刻的探讨有关。他为镇江军分区优仕园招待所题写的所名，书法浑厚凝重，点画如高山坠石，有很强的张力。用笔有鲁公笔意，气势开张，在古城镇江远近闻名。将军的书法有时用长虹跨天堑的夸张的线条，表现他潇洒的风姿。他为第二炮兵的一台反映火箭兵火热生活的文艺晚会题字：“ 长剑之歌”。其“剑”字，以长线条，夸张布局，颇似一柄寒光闪闪的宝剑横空出世，将军博大的胸襟凝于笔端。他为中央电视台与总政治部联合举办的全军业余书法电视大赛写的“军魂”二字，是一幅用四尺整宣挥就的榜书，遒劲挺拔，结体茂密，气势奔放，墨气氤氲，有鲁公风范。作品展出后，为来自军内外的书法家和参观者所称道。

　　将军的书法研究一气呵成，一旦写就，绝不改动。他常说，书法是“一笔” 艺术，稍稍一改，精、气、神便荡然无存。他还形象地说：“改写书法为书家之忌，书法一经改动，生龙活虎的字就变成死猫瞪眼了。”

　　有人说，刘安元的书法采古帖之遗韵，溶诸家于一炉。我觉得这主要得益于他的博览。他在近60年的革命生涯中，走遍了祖国的山山水水。他每到一处，总要在工作之余，挤出时间来或叩访名胜古迹，以探测祖国的文化积淀之丰厚；或博采艺苑精华，以领悟先哲创造之伟力。特别对中国书法史发展走向，他更是十分关心。1989年，他在总后勤部任政委期间，曾到镇江某单位检查工作，他在繁忙的工作之余特地到焦山参观我国第二大书法碑林。他徜徉于断崖残石之间，兴奋之情溢于言表。他在宋代书法家黄庭坚誉为“大字之祖”的《瘗鹤铭》原碑前停留观摩达半小时，一笔一笔的观察，一字一字的研究，可见他对书法艺术的执著。

　　有一次，他到西安碑林参观，他不管工作人员的多次提醒，从上午8点一直看到下午1点，居然将西安碑林的近千块碑刻一个不落的看了一遍，看完后，大步流星步出碑林。他后来说，立体地观摩书法碑刻，与坐在斗室里观摩字帖大不一样。每去一次碑林，哪怕看一张拓片，一块断碑残简，透过那斑驳失据、墨色依稀的点画，都会感悟到中国文化历史的浑厚气息。那种历史人生的苍茫感使人踟蹰难返。

　　刘安元将军非常重视字外功夫，除了精读中外文、史、哲等经典著作外，还兼学中国画。他画的梅花、葡萄、竹子，都见功力。有一次，我到他家中，看到客厅挂着一幅《葡萄图》。初看，我以为是哪位大画家的作品。后来他的夫人告诉我，这是老头子的新作。细看，果然落着刘安元的名字。这幅画和他的书法如出一辙，葡萄的藤蔓用大草，叶子用泼墨，细枝和茎须用行草。尤其那根苍老的葡萄藤，大草飞白而出，用笔苍劲有力。宛若蛰龙惊雷，横空而起，很有气势。这完全得力于他书法上的功力。整个画面很讲究笔墨的旋律和韵味。画的上方用草书亲笔落款，有宋代葡萄大画家宋日观的风韵。将军的绘画对他晚年的书法产生了不可忽略的影响，从他有限的画作看，无论是红梅、还是秀竹；无论是葡萄，还是花鸟；无论是草书，还是行书，都可以看出书中有画，画中有字。道光年间的书画理论家周星驰在他的著名书法论著《临池管见》中说过：“以书法透入于画，而画无不妙，以画参入与书，而书无不神。”细观将军的草书，尤其是榜书中可见画意，得画趣，留画韵。

　　将军创作书法不择纸笔。每次下基层，每有单位求他题词，他总是先让我为他裁好适当尺寸的宣纸，然后从容下笔。他从不随身带笔，而基层为他准备的笔，有粗有细，有硬有软，有狼毫有兼毫，有长锋有短锋。准备的纸也是有熟宣有生宣，有单宣有夹宣，有对联有斗方。他只要用目光对宣纸进行简单的目测，然后用手轻轻一触，就知道如何去驾驭这张纸。对笔也是这样，他先用墨在纸上试写一字，笔毫的硬软，笔锋的长短，蓄墨的多少，便了然于胸，然后便挥洒自如。他为一些驻扎在边远山区部队题词，给他准备的笔，有些是从几十里外个体摊商那儿买来的还不到5分钱一支的秃笔，根本无笔锋可言。写字时，我真为他捏一把汗，怕他写“砸”了。然而他像个身经百战的老战士，认定步枪照样打胜仗，倏忽间，一张得心应手的好书法已经在广大官兵的热烈掌声中奇迹般的诞生了，再看看将军手中高举的那支笔，像个开了叉的扫帚，大家都笑了，他自己也呵呵地笑了。

　　将军辛勤的汗水换来的是他的累累的秋后之果实。他的作品多次参加全国全军的一些重大书法展，并数次进入中国艺术的最高殿堂———中国美术馆。

　　古人说：“心正则笔正。”刘安元高雅的书品，是与他高洁的人品有着内在的和必然的联系的。这些年，他把书法作为联系群众、联系基层的纽带，每次下基层，不管是干部还是战士，只要向他求字，他总是尽量满足。有时回北京了，刚进家门，就惦记着在基层答应的一幅字还没写，让我给他调墨，书法写好了，亲自写信封，等对方收到，他才放心。某基地的一位战士非常崇拜将军的书法，梦寐以求地想得到首长一幅字，听说首长要到他们单位检查工作，激动得几夜没合眼，他把向首长求字的想法小心翼翼地和副班长、班长、排长商量后，受到严肃批评，说他“冒昧”，“梦想”。排长警告：如果冒昧求字，打扰了首长休息，就给处分。我把这件事告诉了刘政委，首长听了有些激动：“毛主席当年就经常给警卫战士题字，我不过是普通一兵，写一幅字，那有什么？”他当即写了一幅“勤能补拙”的中堂，亲自送给这位战士。这位战士拿着首长的字两手直发抖，激动得哭了。我想，这位战士如果看到我写的这篇祭文，他会哭得更伤心。将军去世后，远在青藏线的指战员哭了，总后机关的一些年过花甲的老干部哭了，许许多多认识不认识的干部战士哭了，我们这些当年跟随首长多年的秘书哭了。大家流的是发自内心的真挚的泪水，都说首长是一个关心干部，关心战士，让人崇敬的好首长。首长高贵的品格已成为人们不朽的口碑，让人怀念，让人哀思，让人永远地想他。

　　离休以后，由于他的书法艺术在社会上知名度越来越高，国际互联网居然把他的字标价为每幅2400元。但他从来分文不取，片字不让宣传，一以贯之地为战士们写，为基层干部写，为普通群众写，没有将军的威严，没有书家的清高。他常说，书法艺术不应在书斋里束之高阁，而应当为群众服务，经典的诗词格言一旦与书法艺术的表现形式相结合，将会相得益彰，最容易被干部战士所接受。他始终认为，一幅艺术成熟的书法，要比那些空话连篇的讲话有感染力！他风趣地说：“如果把有些又臭又长的报告比作懒婆娘的裹脚，那书法艺术作品就是一道美味可口的大餐。”说完哈哈大笑……

　　中国书法艺术精神是中国人文精神的展现，也是一种超越表象模拟而直指心性的艺术。在意象的抽象线条中展现出人的胸襟怀抱，反映书法家精神、悲喜等审美意向性的“以意造象”、“因象寄意”的过程。我们这些曾经与首长形影不离的身边工作人员，细致地观察首长在不同的情感状态下，通过书法那点线的律动，首长的高贵品质和人格魅力或多或少地不可掩饰地表现在他的书法艺术中。或沉稳、或凋疏、或险峻、或厚重，或显平易之意、幽深之理，或示英豪之气、高妙之境。他常常通过线条的起伏、流动、粗细、曲直、干湿的变化，通过轻重坚柔、光润滞涩的墨痕，所表现的“颜筋柳骨”铁画银钩，传达着首长一生无私无畏的铮铮傲骨和对党赤胆忠心的缕缕情思。他的收笔处，多以藏锋，非常含蓄，内藏万机，外不显露，这正是将军胸襟的写照和性格的投影。

　　古人说：“近朱者赤”。我们在首长身边工作的日子里，首长高洁的人品，深厚的修养，严谨的学风深深地感染着我们，首长的书法爱好也感染了我们和他的家人。首长和夫人于维芝，30余年相濡以沫，恩恩爱爱。夫人在首长的影响下，也对书画产生了浓厚的兴趣。老两口儿在人生的最后一站，肩并肩，手挽手，形影不离地到军区书画培训班一起学书画。回到家里，常常一幅画，两位老人分工合作，一人勾线，一人着墨，往往一幅画成，两人大汗淋漓，那点里线里墨里汗里水里深藏着一对革命老夫妻的情和爱啊！现在，于维芝不仅书法有长进，其画作这些年也频繁参加南京军区和江苏省举办的书画展览。尤其是她的画，一经将军题款，更是珠联璧合，锦上添花。在首长的影响下，先后在他身边工作过的同志，大都能写一手好字，有的还在全国书法比赛中获过一等奖。首长最爱用我调的墨，1992年，在洛阳出差，曾经夸我是一位调墨高手。他说：经我调的墨，浓淡相宜，不滞不涩，挥洒自如。我还在实践中摸索到首长用墨的习惯和规律，使首长写的字墨色亮丽动人。不管到什么地方，每当他写一幅好字，我就打心眼里开心，和他分享着成功的快乐。

　　紫金山头白云飘飘，一群白鹤掠过轻纱般的云雾向着遥远的西方呼啸而去。南京市郊，松柏叠翠、瑞草青葱的功德园内，又新添一座坟茔。上面刻着人们熟知的，长存在官兵心中的名字———刘安元。

　　将军走了，没有留下一句遗嘱，只有他的精神、他的品格、他的书画，与世长存。托漫卷南下的白云，捎去我心中的祈祷：首长，您走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