没有上世纪—1949年12月13日那次冒险飞行,也许就不会有这个世纪—2011年12月18日的北京国贸秋拍会,更不会有张大千和他的《人物山水二十八条屏》和最后拍出的1.35亿元高价。
法国艺术品行情公司Artprice的报告显示,张大千的作品在2011年1371件作品被拍卖,总额超过5亿美元(合人民币30多亿元),超过毕加索,成为全球第一。这一切都与六十多年前的一次充满危险的抢救飞行有关。
本报记者曾于2005年飞赴台北,采访当年曾驾机参与这次绝密飞行的飞行员黄庭简,近期又走访了位于成都附近的、张大千最后一次降落的机场,寻访有关联的人或事,在斑驳的历史残片中,细细拼接,还原当年那惊心动魄的一幕。
受令轰炸广水铁桥
黄庭简,1920年出生,河南滑县人,1943年留美受训,1944年返国直接加入中美混合团(Chinese American Composite Wing,简称CACW)第一大队二中队,任B-25轰炸机飞行员。
历史被尘封太久容易失去原本真实面目,只要谈及抗日战争时期空中作战,就言必称“飞虎队”、陈纳德,实际上,所有的空战中的飞行员几乎都来自中美混合团。(本报2010年8月18日曾以《张义声:我不是“飞虎队”,我是“中美混合团”》予以报道。)
所谓“飞虎队”(1941年7月-1942年2月),真正的称呼也是中国空军美国援华自愿队,其实是隶属中国空军。
中美混合团中方队员全部在美国培训,先是偷偷去,二战同盟国形成后,光明正大横跨半个地球飘洋过海去(美日在太平洋开战,航运受阻,归国路线也是大同小异),然后在拉合尔(今巴基斯坦)集训编队,演练合成实战,最后经过驼峰航线回国参战。
中美混合团(CACW)战斗空域包括华东、华北、华南及台湾和越南,可以说,只要是主力战机P-40、P-51能飞抵的地区,就都有中美混合团的战鹰出现。他们以重庆梁平、湖南芷江、陕西西安为主要基地,向北,中美混合团攻击至郑州,向南出击至香港、台湾,向东袭击上海……他们每次出击,都是中美两国将士共同编队,空战中,相互支持、相互掩护。
中美混合团第一大队系轰炸大队,由中美两国空军混编,所配机型是具有两副引擎(双发动机)的B-25(米切尔)轰炸机。黄庭简就是一大队二中队B-25轰炸机飞行员。
1945年5月22日,美军从P-38侦察机空中侦照情报判明,日军在中美混合团途经轰炸香港外海的航路的湖北广水铁桥两岸,新部署了七十多门高炮,必须彻底扫清,否则日军的炮火会对低空沿铁路飞行的轰炸机造成非常大的威胁。上级命令二中队出击,务必炸断此桥。
情报判明的第二天,5月23日,轰炸铁桥的任务落到二中队黄庭简和另外三架飞机的同伴身上。
白昼奔袭,没有护航,没有掩护,面对高射炮,轰炸机通常是尽量躲避,这次是主动送上门去。此次任务,可以说是九死一生。
这次轰炸,二中队一共出动四架B-25轰炸机,与往日的搭配略有不同,机组人员全部都是年轻的中国空军,副队长担当领队,前三架飞机各装载一千磅炸弹三枚用来炸铁桥,黄庭简执飞四号机的正驾驶,特别任务—装载的是十八束的空爆小炸弹,共54枚,这种能在预定高度爆炸的小型空炸伞是专门用来投放杀伤高炮阵地上的日本士兵。
十九辆装载日军尸体的卡车
大队长一声令下,执行任务的全体机组成员迅速进入舱内,黄庭简和副驾驶做完检查单后,随着一、二号引擎的先后启动,伴随着前三架飞机,四号机也在黄庭简的操作下,沿着跑道全速疾冲,瞬时升入蓝天中。
四架B-25从梁平起飞后,一路向东稍偏北,飞往湖北广水,目标,就是那座铁桥。很快,B-25爬升到一万二千呎高度,机组成员戴上氧气面罩,因为是四机编队飞行,黄庭简不担心导航,他一直紧随前机。空中接近两个小时,打头的领队略微摆动机翼,并稍下高度,接着加速拉开距离,黄庭简知道,轰炸目标广水铁桥即将到达。
因为是白天出击,早有防备的日本军队高射炮火极其猛烈,空中的黑烟把整座广水铁桥包围成一个大圆圈,那是日军布置在铁桥四周的炮火所为,四架B-25无奈地围绕着包围圈飞行,寻找机会和破绽。
空中飘荡着朵朵黑烟,B-25的机身在黑烟中剧烈晃动,犹如汪洋大海中小小的舢板。
领队长发出命令,自行离队,寻找机会攻击。
和领队命令几乎同时发生,一发高射炮弹恰好在黄庭简驾驶的四号机左下方爆炸,未等爆炸的冲击波袭来,黄庭简突然用脚猛一蹬舵,本是水平飞行的B-25顿时压了一个90度的坡度,水平飞行的机身此时是一个机翼在上,一个机翼在下,如果从地面的角度观望,B-25似乎是中弹失速迅速下坠,而且,就在侧身高速下坠的同时,黄庭简两个发动机的油门也收至最小。
四号B-25这个动作把日本人都骗了,他们以为自己猛烈的高射炮已经击落了这架B-25,顿时,这个角度的高射炮全部停止了对空射击,估计地面那一刻,日军士兵也都在观望B-25的粉身碎骨。
飞机下坠掉得很快,这一下高度就掉了七千多呎,坠落时的压力都快把耳膜压爆,胃好似要挤进肠子里,机组内五个人只有忍住。
黄庭简原本打算B-25在两千呎时改正,但他真正把飞机拉平时,高度只剩下一千五百呎,速度表显示B-25已达320哩,仪表的表针已接近红色底线,扳平机身的同时,黄庭简命令炸弹舱开启。齿轮磨动的噪音传来,机身一阵颤抖,他知道,弹舱门开启,此时,这架B-25 机头前的左右两边共八挺机枪,同时开火扫射敌阵,就在通过敌人阵地之时,黄庭简连续投弹,九束炸弹在敌阵上空九个位置依次投下,然后按事先计划好的航路退出战斗。
由降落伞挂着空爆弹在三百呎高空炸开的杀伤力实在太大,B-25通过后几秒钟,整个阵地地区全包围在爆炸的烟雾中,按出发前美军测算,只要投放位置精确,地面上三百呎内,很难再有生命存活。
由于爆炸的烟雾太大,高空的那三架B-25只看到黄庭简和他的B-25侧身下去而没看到出来,都以为黄庭简和他的四号机已牺牲,依次排队下来炸铁桥,而铁桥两岸,再也没有敌人一发炮弹打出来,三架B-25平稳地把炸弹全投在铁桥上,胜利返航。
这次轰炸不久,敌后情报传来消息:广水铁桥被炸毁,已无法再使用,日本高炮部队伤亡非常惨重,装载日军尸体的卡车就有十九辆。
轰炸广水铁桥,是黄庭简总共十八次对日军轰炸中的一次。
副总统陈诚下令运送画作古玩
抗战结束后,按国共共同签署的“停战协定”,国民政府把中美混合团由作战部队集体整编,一大队二中队改为二十大队二中队,全部改飞运输机。黄庭简对内战没有兴趣,改飞运输机后,他为自己脱离战斗部队不去摧残同胞生命感到欣慰。
但好景不长,作战不利的国民政府在内战中一败涂地,没多久就开始布置退守台湾的计划,而二中队不参加直接作战,所以,这一时期的记忆,除了往东北沈阳运送联合国的救济粮(解救被围困的长春饥民)还比较深刻外,再就是三件事情让他记忆犹新:1946年冬季,驾机将川岛芳子由北京送至南京;好友朱培风(蒋介石外甥,剑桥土木工程学士学位,中尉参谋)在1947年1月12日驾驶C-46运输机由西安往上海运送珍贵文物时,因机械故障,以身殉职;1949年12月10日,从台湾新竹机场长途飞抵四川成都,将张大千的字画古玩运往台湾。
自从国民政府在内战中颓势显现出来后,二中队的所有运输机一直抓紧一切时间把本队物资迁往台湾。随着战区范围的日益萎缩,他们的飞行区域也逐渐减小,先是南京到台湾,接着是上海,最后是广州到台湾。到了1949年10月13日,李宗仁离开一片混乱的广州,14日,中国人民解放军攻陷广州,也就是说,在内地大陆,只有西南一隅还有国民党一点地盘。这点,国民政府的史书这样记载,“广州之陷落,不论在战略上或政治上,都是对政府之一重大打击。此意味着,共党势力已由中国最北端之海岸伸展到最南端之海岸”。
很多资料都这样记载,1949年12月9日,张大千跟随国民党当局最后一批撤离大陆的官员陈立夫、阎锡山、朱家骅等人聚集在成都机场,乘坐最后一班飞机撤离大陆。
其实,撤离日期是错误的。真实的历史是—时任国民政府副总统陈诚受蒋介石指派,亲命二十大队二中队长,火速派飞机飞返大陆成都,务必把张大千遗留在成都的字画古玩等艺术珍藏品抢救出来。
该年10月中旬,受友人之邀,张大千前往台湾举办个人画展,他根本没有料到,就在画展这段期间,国民政府局势急转直下,眼看国民党即将全面退出大陆,张大千找到先期到台的于右任,谈到自己还有为数众多的古玩、字画在四川成都,希望军方能把古玩字画和家眷都接出来。
于右任马上致电蒋介石,四面楚歌之中的蒋介石没有丝毫怠慢,让副总统陈诚火速处理。由于时间紧急,陈诚得知张大千在台湾新竹,而二中队又刚好退守新竹,于是亲自致电中队长安排人员。
时时提防空中巨掌
采访中,黄庭简告诉记者,因为所经区域已经大部沦陷,此行又逢运送重要物品和人员,又是单机飞行,所经地域广阔,所以在电话中,陈诚特别嘱咐,飞行员要技术精湛、可靠。
对于为何最后选中自己,黄庭简说,中队长后来告诉他,是因为他在轰炸广水铁桥中表现出的机智和沉稳,才选中他。
中队长下达命令已经是下午,因为要带上张大千,所以在新竹起飞的时间是,1949年12月10日上午,机型:C-46。
C-46 飞机是美国寇蒂斯·莱特飞机公司1937年研制生产的活塞式运输机。它原本是民航客机,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后转为军用运输机。1940年3月,原型机CW-20首次试飞,1942年装备美国部队后,命名为C-46,别名“突击队员”,共生产3180架。
该机翼展32.9米,机长23.3米,机高6.63米。安装“高空增压器”后,该机不装货物时最大飞行高度为7620米,载重量为4.63吨,甚至能装下整辆吉普车、整艘小型巡逻艇、不可拆卸的大型部件,如飞机发动机、发电机、医疗设备等,也能运送人员。在支援中国人民坚苦卓绝的抗日战争中,C-46在驼峰航线上立下赫赫战功。
此时福建、广东、湖南、湖北等均已易手,地域虽然辽阔,但却无任何立足之处,曾经熟悉的机场统统不再能起降。整个飞行,似乎是一只蚊子在一个巨人的眼前嗡嗡旋转—说不准什么时候挨到对方的一记巨掌!
唯一欣慰的是,对手尚无空军,但航路上是否已布置高射炮,随时将炮弹射向自己则不得而知。再有,此次飞行,关山迢递,无气象预报、无导航,唯一能企求的是,飞机别有任何机械故障,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还好,C-46表现还算正常,除在湖北上空几次出现“放炮”(遇低温冷气,发动机结冰)外,一路平安抵达成都,抵达凤凰山机场。
蒋介石专机帮忙托运
落地后,张大千找辆三轮车离开,而此时成都市区已经出现乱象,黄庭简带领机组成员不敢离开飞机,夜深了就在机舱内睡觉。
12月11日,清晨,天刚刚亮,一阵轰鸣声将在半梦半醒中的黄庭简彻底清醒过来。他看清是一大队的两架C-46降落。两架C-46落地后滑行到与黄庭简靠近的位置。其中一架飞机的机长恰好是自己的同学,他带来一个最坏的消息:这是从重庆最后撤离出来的飞机和人员!
“重庆现在完了,市区早在十天前就完了,机场里全是要出来的政府要员,带不出来那么多啊,人、银圆、金条到处都是,唉!”黄庭简的同学长叹口气。
天已大亮,进城一夜的张大千依旧不见踪影,此时,一阵轰鸣,001号飞机降落—看到编号,在场空军的人都知道,“总统”来了。
仿佛是约定好了似的,就在蒋介石专机到后不长时间,张大千带着一辆卡车装载满满一车物品和家眷,回来了。
似乎也被纷乱的时局弄晕,张大千没顾上拜见“中华民国总统”,而是催促赶快装运。
也不知道张大千用了什么手段在这个时期竟还能找到那些干活的工人,反正不一会儿,C-46已经满载。
黄庭简告诉时代周报记者,见到C-46已经满载,想到还要乘坐张大千和他的那些家眷,而且返航途中还有那么漫长的危险地带,于是他拒绝再进行装载。
张大千也没了办法,他把求助的目光投向黄庭简,而此时,似乎已经能听见成都外围解放军的隆隆炮声。
看到身边的001号总统专机,黄庭简询问专机飞行员衣复恩是否有好办法。
衣复恩也无能为力,无奈地向黄庭简摆手表示自己实在想不出任何主意。
或许是外面的喧哗打扰了正在舱内休息的蒋介石,他传话让衣复恩进舱。
一会儿,衣复恩微笑着出舱,小声告诉黄庭简,总统特许,可以把装不下的字画古玩,都装到专机和另外一架飞机上……
字画古玩装完之后,原以为可以马上飞离这个分秒都充斥着不安信息的机场,但偏偏总统的专机就是不起飞。所有的空军将士在忐忑不安中提心吊胆地又过了一夜。
“那真是难熬的一夜。几乎所有人都没真正地合眼睡觉,总觉得漆黑的跑道上,随时都有‘天兵天将’大声叫喊着‘缴枪不杀’冲到面前。”黄庭简告诉记者。
12月12日,早晨,天亮,001号引擎轰鸣,机轮徐徐转动,滑向凤凰山机场跑道起飞线,在场的人,无不长长地出了口气。
专机起飞了,大家依次跟在后面,缓缓离地,带着留恋,向着远方飞去。
据时代周报记者后来了解,在这次飞行运输中,有62幅敦煌临摹壁画,16幅张大千私人收藏的古画,后来被台北“故宫博物院”收藏。
黄庭简:一说张大千,就知道运送的东西很珍贵
时代周报:和我小时候看电影完全不同,关于那次轰炸广水铁桥,感觉那时出任务似乎有点和流水线作业相似。
黄庭简:你这个比方比较新颖,其实确实也差不多。美军侦查任务出来后,命令就下达。给了我们出发的时间,其他的,在上飞机前,我们已经把飞机的进入速度、高度、进入的角度、退出方位都计算好了。美国人的理论很清楚,打仗和做生意一样,有成本,稍有差错全机人员全部完蛋,所以要把成本降到最低,除了当时我灵机一动佯装被击落而压坡度外,其他程序,基本和出任务前的演练一致。
时代周报:上飞机前,紧张吗?
黄庭简:机组人员如同往常一般出任务,没有人感到畏惧,背着降落伞走向飞机,但我可以负责任地说,大家的表情还是有些僵硬,脸上的表情还是紧张与不安,但也就是一会儿,升空后,太多事情需要处理,就顾不上了。
时代周报:后来回大陆运送张大千字画,想到会是由你担当机长吗,想过拒绝吗?
黄庭简:或许是机遇吧。队长对我作战时的情形比较清楚,我猜他是想找一位心比较细的人,因为毕竟是来回在“敌占区”穿行,他可能考虑得比较多。至于拒绝,想都没想过,因为他一说张大千,我就知道运送的东西一定很珍贵。
时代周报:没担心航路上有什么特殊情况吗?比如拦截什么的。
黄庭简:共产党那时还没空军,这些我们都不担心,实际上最担心的是怕落地后遭到扣留这些。至于航路上,要说担心,一个是飞机别出故障,再就是别让高射炮打到。实际上那时共军是否有高炮,我们也不清楚。内战后期,国民党乱成一团,很多时候,也就是闭上眼睛飞了。
时代周报:那次飞行,来回都是走的一条航线吗?
黄庭简:不是,回新竹飞的是海南岛,再贴着南海海岸线,从香港外面绕过去直接进入新竹落地。
时代周报:差不多算是飞国际航线了。
黄庭简:这不算什么。在中美混合团时,受训在美国,合成演练在印度,来回接飞机经驼峰也是飞印度,这些,对我们空军来说,实在是不算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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