鲁迅先生在北京,有几年勤于抄碑、校勘碑,便经常买拓片,因此和琉璃厂碑帖铺的关系很深、很多。读先生日记,记录的碑帖铺的店名,就有敦古谊、师古斋、式古斋、富华阁、肆古斋、宜古斋、仪古斋、耀文堂、震古斋、访古斋、德古斋等十几家之多。碑帖铺在琉璃厂是一个独立的行业。固然书铺如有正书局、神州国光社、文明书局等也影印碑帖发卖,有些古玩铺偶尔也卖旧碑帖,但这都和碑帖铺不同。碑帖铺则是不卖别的,专门卖碑帖的。其内容大约一是已裱好的碑帖,作折叠册页式,有木制夹版,或锦裱封面,有各代、各家的题跋,有题签,这中间分宋、元、明、清、晚近拓本,从题跋和收藏图章以及金石著作中,可以识别和考校其源流。这种好的旧拓价钱是相当贵的。二是翻刻的成套法帖,如宋代《淳化阁法帖》、清代《三希堂法帖》、私家《宝晋斋法帖》、《戏鸿堂法帖》等。三是未裱好的碑、石刻、造象、吉金等拓片。有旧拓的,也有碑店伙友到各省新打的,有从原碑拓的,也有翻刻后重拓的,有各金石碑目早经著录的,也有新出土的。鲁迅先生所买大约都是第三种。这种古物,在古书、法帖、古玩之中,大概是最便宜的了。根据前人的记载,拓片在清末的价格大约是字多的,京钞十千一张,合京外钱一千文,即铜元一百文。字少的以束论,一束十余张,七八千文,合京外钱七八百文,即铜元七八十枚。到鲁迅先生时期,价钱贵多了,但比书画古玩还是有限得很。如《河南存古阁减石拓本》全份三十种四十六枚,四元,《曲阜孔庙汉碑拓本》十二种十九枚,三元,《龙门全拓》大小一千三百二十枚,三十三元,这些也都只合一两角或几分钱一张,不能不说是很便宜了。
鲁迅先生买拓片,从日记上看,是由乙卯(一九一五年)开始的。该年四月二十五日记道:
往琉璃厂买“射阳石门画像”等五纸,二元;“曹望憘必需品造象”拓本二枚,四角。
六月十三日记道:
往琉璃厂买“赵阿欢造象”等五枚,三角。又缩刻古碑拓本共二十四枚,一元。帖店称“晏如居”缩刻,云出何子贞,俟考。
缩刻是按照旧拓本缩小重新上石的,这主要是原碑已亡失,世间只留拓本,好事者缩小重新上石,以资流传。
八月三日记道:
下午敦古谊帖店送来石印“寰宇贞石图”散叶一分五十七枚,直六元。
同年八月十二日、九月一日都记着敦古谊帖店送造象拓本来。
十月四日记道:
上午富华阁送来杂汉画象拓本一百三十七枚,皆散在嘉祥、汶上、金郎者,拓不佳,以十四元购之。
十一月二十日记道:
在敦古谊买《爨宝子碑》等拓本三种,三元。
从这些日记看,先生最早所买拓本,大都是造象多,碑和墓志等还是比较少的,到后来才陆续买碑和墓志等拓片,那时抄碑的工作也就开始了。关于先生买拓片、抄碑的情况,周遐寿老人在所著《补树书屋旧事》中说的很清楚,这里就不再多赘了。
看先生丁巳(一九一七年)正月二十二日记道:
晚许季上来,并贴食品。旧历除夕也,夜独坐录碑,殊无换岁之感。
旧历大年夜,当时家家都在忙着请神、祭祖、辞岁、吃年夜饭,而先生却独自一人,坐在山会邑馆补树书屋的煤油灯下,静悄悄地录碑,此情此景,应该如何解释呢?可以说:这绝非天涯寂寞之时,正是战士磨砺之际吧。有哪一位高明的画家,画一幅《除夜录碑图》,这难道不是一道很好的画题吗?
鲁迅先生在买拓片的几年中,是经常到碑帖铺去坐坐的。碑帖铺内部的陈设,大体同书铺一样,所不同的,书铺架上都是大部头、小部头的各式各样的书,而碑帖铺架上摆的则是各种碑帖罢了。店中也收拾得干干净净,窗明室朗,顾客比书铺少些,所来的人都是内行的多,来了坐下随便谈谈,拿出所需要的碑帖或拓片,打开看看,品题讨论。如果是旧拓,看看肥瘦漫漶的情况,研究一下年代,分析一下流传的过程。如果是新拓,谈谈碑在哪省哪县,是新出土的,还是旧有的。现在原石还在不在,与旧拓比较一下漫衍的情况,比宋拓少哪些字,比明拓少哪些字。新出土的东西,现存何处,出土情况如何,拓得墨色好不好。总之金石文字,这套学问也是无穷无尽的。精于此道的,既要熟悉各种碑目,又要能够鉴别实物,是宋拓还是明拓,是原刻还是翻刻,哪一字阙,哪一字不阙,或是阔半边,阙某一笔,要如数家珍,到眼不欺。这些就是碑帖铺的学问了。当然从碑帖的内容看,还要联系到历史;从碑帖的字形看,还要联系到文字学;从碑帖的书法看,那还要联系到书法艺术;那个范围就更加广泛,更远远地超出碑帖本身的学问,那就是各种专门学者的事,不全是碑帖铺伙友所能作得到的了。
鲁迅先生抄碑,意在研究金石、校勘碑文,作碑录,这完全不同于临摩碑帖,练习书法。所以收集拓片,要全、要完整。一通石碑,上面有碑头、有篆额,下面有底坐,正面有碑文,后面碑阴也有文字,往往两侧也有文字。至于墓志,也有铭文和墓盖之分,两块大小一样的方石,一块是墓盖,篆书某某之墓,一块是铭文。再有造象,有前身,有后身,前身是象,后身有字。几此等等,从历史和金石研究的角度出发,都是有价值的,所以要收集全。先生日记中有时记着“并阴”、“阔侧”、“阙额”、“并盖”等字样,就是记明这种情况。
琉璃厂书籍、古玩、碑帖等行业除店铺而外,也还有不少个人营业的,俗名叫“耍人的”,这些大抵都是在店铺学徒作伙友之后,由于各种原因离开店铺,没有更多资本,不能自己开店,而又有专门行业,琉璃厂街面也熟悉,便凑少量资本,个人经营,也可以维持生计。他们大多住在琉璃厂附近,在顾客中也都有老关系,不愁没有生意。营业方式一般都是送货上门,送到家中或单位中。货源有的是自己贩运的,有的是从关系深的店铺中借的、赊的。这些人当中,也很有些知名之士,如宝坻县人刘字清,个人营业,常到外省去收书,精干版本鉴别,人称“宋版刘”。冀县人萧金铭,也是个人营业,到外省收书,在山东买到过宋麻沙本《三礼图》,这在琉璃厂都很出名。
冀县人魏进考,独自营业,来往的主顾都是北洋政府参、众两议院的议员,有一年国会解散,各议员纷纷离京,当时营业,一般都是赊帐,要等端午、中秋、除夕三节收钱,议员离京,他的书债就都收不回来了,而他卖出去的书,又都是从同业中赊来的,到期无法交帐,便服毒自杀了。这是琉璃厂个人营业中的一个悲剧。至于象鲁迅先生丙辰(一九一六年)六月二十二日所记:“晚有帖估以无行失业,持拓本求售,悲其艰窘,以一元购《皇甫磷墓志》一枚。”
这简直有些形同乞讨,是个人营业中更为可怜的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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