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古人讲究谦德。所谓“谦德”，是指恭、俭、卑、畏、愚、浅六者，其核心就是老实做人，认真做事，以愚自处，以虚受人。

说蒋维崧（1915-2006）先生有谦德，足以当之。

先生曾和我说起，他从高教部调到山大工作的许多年里，一般同事都不知道他会写字、刻印，因为他“从来不说自己在做些什么”。只是后来青岛搞书展，知情人找上他，他的书名才得以“暴露”。先生很小的时候就跟他的表哥马万里先生学习写字、刻印、画画，中学时代就读画史、画论，在鉴赏和技能等方面都有很好的修养，南京师大附中的纪念册上就印有他当年的绘画作品。早年写的旧诗里还有好几首是题画、论画的诗。有一年一个拍卖公司印拍品图册，我拿给先生看，他一眼看到一幅徐悲鸿的马，立即就说是假的。但很少有人知道他在绘画方面的修养。先生在中央大学学习和后来当助教期间，诗名已显，颇有唱和，后来在诗学研究上也达到了很高的境界，但终其一生，知之者甚少。我看他在五六十年代做的各种读书笔记，深感他在传统语言学、古文字学、辞书学、古籍整理等领域下的死功夫、硬功夫，而周围的人不知其详。早年台湾报刊登载“大陆十大书家”中有先生，但他从不宣扬。我在担任他助手期间，他嘱咐我，媒体采访，能推的就推掉，实在推不掉就让我“代劳”。中央电视台、山东电视台、香港某电视台等，都曾联系过采访，基本都被谢绝。他从不轻言师承，在他和我的谈话中以及在写他的文章中，关于他师承的标准说法是由他亲笔所写：“篆刻师承乔大壮先生，书法得到沈尹默先生的指导”，手迹至今仍存我处。我想先生不是不承认沈是他的老师，而是他不愿借大名以自大。他满腹诗书，但从不高谈阔论。几个人在一起说话，总是默默地听，谁说话就把脸转向谁，对别人十分尊重；即使是自己很熟悉的话题，他也若无所知，正所谓“君子约言，小人先言”（这是《礼记·坊记》里的话，二句用“互文见义”的表达方法，意思是说：几个人一起说话时，君子总是让别人先说，说的时候话也很少；小人总是抢先说，而且喋喋不休）。

先生初露头角的是篆刻，后来书名渐隆，学名彰显，至晚年而臻鼎盛。2001年秋天，他以88岁的高龄被山大聘为特聘教授，被文学院聘为博士生导师。消息一经媒体披露，舆论哗然，采访、求见者纷至沓来，而先生漠然视之，平静如水。记得当时《书法报》记者白爽先生要求采访，先生让我代他“全权处理”。在我接受采访前，先生对我说：“一定要低调”，再三说：“我干我干得了的。我干不了的，我不应该去否定它。”“我们培养人（的方式）只是百花齐放中的一个……看各人情况，到底设在艺术系还是中文系。”后来又多次说：“‘以学驭书’，这只是个希望，能不能达到很难说。”采访稿以《以学驭书》为题发表时，我原先准备的文稿被删去不少，白深表歉意，先生以“无所谓”一笑了之。

2004年6月，我到绍兴兰亭书法学院参加全国高等学校书法教育会议，写了一篇《有心结缘，无意争春》的小文，提出我们还是“守住边缘书法界”，从“文字训诂与书法文化”这个研究方向上支持书法学科。先生看了文章后点头称是，说：“走那条路（指写字成为书法家）的人太多了，我们不妨走冷清的路。走冷清的路可以避免潮流席卷。我们不附和，不闹腾，不争论。”

使先生真正走进年轻人视线的，大概是2005年学校举办的庆祝他九十寿辰暨执教66周年的学术研讨会。开这样一个以学术交流为主的研讨会，对于先生而言不为过分，但是他并不愿意。有关主办方领导发出倡议后，我曾多次征询他的意见，他总是说：“什么‘学术’啊？我也没有什么学术。”所以他一开始只同意办个书法展。后来不断有人做工作，就同意加个座谈会，出作品集，最后几乎是“被迫”同意开学术讨论会，但还是希望“简单”。

2006年3月，先生接受了一生罕有的电视台采访。记者问：“您是学者、书法家、篆刻家，您能不能排一排次序？”先生脱口而出——

“哪一样都没有做好。一方面自己不努力，一方面是环境的原因。比起前辈对我的期望来说，我非常惭愧，不能达到他们希望达到的程度。”

不要以为这是面对媒体的自谦，我查先生2002年2月一次和我的谈话记录，他也是这样说的：

“我很惭愧，学问家、书法家，两方面都没有成就。这是实在的话。但自己努力就是了，总要用高标准要求自己。现代人见的东西多了，人们应该充分利用这些条件，网络见闻补手上功夫的不足，这样，即使写篆书，条件也比过去好多了。你不能超过前人，你就辜负了这个时代；你超过前人，也有时代的功劳。要耐得寂寞。如在北京，你如果要有名望，你得牺牲许多，起码是时间，自己就没法用功了，损失就太大了，我的所得已经超过我的实际了。培养人的思路，如轰轰烈烈，肯定出不了人才。我们这一代人，抗战、文革，耽误的时间太多。现代的人赶上一个好时代，真幸运了。”

就是这次采访，当记者问及“对当代青年艺术家有什么话要说”时，先生说:“现在的环境又有些不利于搞艺术、做学问的地方，就是大家都去追名逐利了。我比较超脱。不是什么事都不去做，但得失不是你自己能控制的。我们过去写字好，并没有从中得到什么。如果写字就想得到什么，就会失望。得到名声，要想到是不是实至名归。不要太计较大家给你的名誉地位。许多情况是不公平的。你不能因为不公平，你就不努力。得到多少，别太认真……一个人不能占全，你只能表现你自己的风格。刘宝全在梅兰芳家搞大鼓外还搞了些东西，梅说：你有本事为什么不表现？刘说：饭不能都自己吃了。放弃演武生，演别的可以高人一筹。”

我觉得，上述先生这种心态时人难与伦比。难比在于他的真诚和一贯，并且自然得似乎是与生俱来。现在似乎大家都觉得“耐得寂寞”是个美誉，都表扬和自我表扬“耐得寂寞”，但放眼望去，真正耐得寂寞的能有多少！而先生的谦德如此。